兵的语言指挥机关干事们,以为越粗鲁才越亲切,以为不狠就不是爱。全机关没人能像他那样,走路非走出一条直线,军容风纪永远挺括,即使干活两个衣袖也要挽得一般高…但是机关业务他一窍不通,至今连呈阅件和通报的格式也分不清,部门之间的复杂关系更是要他命。久了,他不仅没把机关改造半分,自己却被机关特性烤蔫了。这时他才醒悟什么叫机关,顾名思义“机关”这两个字原本就扣着窍门、计谋、智慧、心眼等等意思。机关里人谁不是从部队千里挑一上来的佼佼者,当年谁不曾叱咤一方天下?团长政委到这当个大干事的多啦。明明是头虎却随时随地能缩成一只猫的多啦。敢扣下你副团干部不叫走的小兵多啦。机关里只要是个人则肯定是人精儿,这儿密度太大空间太小样样都练成绕指柔,其力度统统含蓄着。此时调他来的首长自己也给调走了,陈子雄一旦失去忠诚对象,立刻成了孤儿,并且猛地发现自己年龄大了——是大龄孤儿,窝在这里绝对没发展了,甚至没安全。他曾想重新回到部队工作,哪怕再基层也行。老婆打死也不同意,哪有进了大城市再拔起户口返小镇的,孩子刚考入重点中学,自己这辈子荒芜掉没啥,但绝不能贴上下一代吧?…陈子雄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跟领导下部队蹲点,只要进入到老环境,叫百年军营的气氛一熏,在兵堆里一滚,他所有的才华与雄心又都跟刺猬般张开了。他样样烂熟于心,营房、菜地、枪架、嗷嗷叫的猪圈…都在喊他哪,他一抬脚就能跨进士兵节奏里去。他从富有弹性的操场上走过,每根骨骼都不禁在肌肉里嘎嘎做响,动不动就冒出兴奋的臭汗。他随便一眼瞟去,下面干部为应付工作组精心构置的鬼名堂小动作没一件瞒得过他,看见这些他就跟年轻时闹恋爱一样又喜欢又激动,顿时也就跟年轻人似的抖擞起身段儿,批!训!…“不能叫你们既败坏部队又骗了荣誉去!”过瘾呵,领导也爱带他下部队,一是碰到酒席,他是虎将海量,敢于打遍天下保护领导。二是熟悉连队,句句说在点子上,眼神能从针鼻里穿过去逮住问题,分析力能把一座山抬起二尺。在这,连队干部常把他误认做军师级领导,而把真正的领导看成是他的随从——这误会多使他舒心呵。他越到山旮旯里越是占尽优势独揽风骚,就像个挂军衔说粗话的上帝。每次下部队归来,别人都瘦,只他都因酒宴充沛更因着宣泄得透彻而胖出一圈,胖出来的肉,免不了要在机关压抑生活中消缩掉。然后,他再等候机会下部队蹲点,再胖起来。
夏谷一调进机关就在陈子雄的处,没正处长,陈子雄象征性地以副代正。实际上处里工作由夏谷和另一主办干事负责抓,陈子雄只能溜边儿,干些上传下达的事,像通信员在部长与干事之间两头跑。因职务在年龄在,夏谷还尊重他。况且,他虽然无能偏偏具备机关人最缺乏的优点:老实厚道。和他相处别指望他能帮你什么,首先是他不会害你,这最要紧。万一你误掉什么事,还可以朝他身上一推,谁叫他是副处长呢,他只有兜下。部长习惯性地准相信是他给误了,一般不再追究。久之,同志们练出一种默契,绕开他工作,反而提高工作效率。然而再久些,随着自己的职务上升,他就天然地挡道了:不迈过他你就升不上去。只要将他提起来,你才能坐他的位置。万幸碰到季墨阳部长,敢于毫无顾忌提携青年,很残酷地让他馊在那儿。夏谷站在他心态上想一想,也觉得世道无情人心绝望,活着已死去大半个了。回到自己心态上再想一想,又觉得历史规律无可阻挡,自己所得均是该得的,绝非强占人家的。再站到部长位置上想一想,此一番举动绝对令其他部门刮目相看,大振季墨阳恩威。季部长如何待部下的?你们部长又是如何待部下的?一比较,部长和部长之间,档次就拉开了。陈子雄呢,徒唤奈何而已。事后,拿几条道理抚慰他一下也是很容易的。
夏谷敲四楼陈家的门,怎么敲也不开,但他听见里面分明有人。他想叫嫂子名字,却忘了。想叫陈子雄女儿名字,喊出半截猛意识到喊的竟是季部长女儿的名字。于是,他含糊着:“哎…是我啊,我小夏啊!”门开了,陈子雄爱人于慧勉强道:“夏干事呀,有事?”
夏谷感觉解释起来很艰难,便把两大包东西高高提到显要处:“楼上老石叫我送来的。”不等她推辞,硬挤进门去。
于慧脸色好看些了。刚好看些就呜呜地哭了。她拽定夏谷,指着屋里被砸烂的盘儿碗儿:“夏干事你是好人,你看看这叫什么家?你马上带我找你们季部长,我要往上反映,处分他,开除他!部长管不了,我找军区,军区管不了,我找军委主席江泽民。我知道你们不怕我,就怕上面点名,说不定江主席就在我的信上批上几句,军区不被动么?不怕被上面抓个典型么?…”
夏谷吃惊了,这女人看上去毫无特点嘛,居然也精明得骇人,还知道军区怕什么,比陈子雄厉害多了。他竭力安慰她,马上发现安慰没用,只好坐下硬着头皮听。不多会便觉悟了:听,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他脸上一副既诚挚又同情的样子鼓舞了于慧,连茶也忘了给他泡就从结婚前的经历倾诉起,好不容易说到生孩子,说到调军区的委屈,看看快要说到今天的事了,夏谷心急,催问了一句,不料于慧接过话题,又从结婚前的经历倾诉起了…夏谷又痛苦地觉悟了一次:听女人说话千万不能追问,一追问就永远没头了。
夏谷印象中,每月末部里发工资时,于慧都亲自来部里领陈子雄薪金袋,包括机关干部每月的福利、发放的物资、供应,也都是她蹬着车来取。说明陈子雄这个家,里外都归她管。她在军区药厂做工,总是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布工装服,孩子则穿着由工装服改小的套装…关于这个家其余方面,夏谷想不出什么事来了。在听累了时,他朝屋里四处乱看,第一感觉就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家具基本是公家的营具,桌椅立橱双人床,都打着椭圆形火烙印儿,烫有“军用”两个黑乎乎的字。台灯,暖瓶,水杯,烟灰缸…看着眼熟,原来也是从办公室拿来的,再刮掉了上面编号。怪不得处里公物总是短少,竟是老陈捎家里来了。夏谷不敢再朝细处看,说不定门后头床底下还有什么。因为这太不像陈子雄的为人了。于慧说到动情处,学陈子雄刚才拍桌子发火的样子叫夏谷看,也朝饭桌上一拍,震得盘子当当跳,半碟粉肠扣翻了——看来吵架时他们还没吃午饭。桌上除了粉肠、豆腐,还有半条鱼,却不见一根鱼骨头,显然是昨天吃掉上半条准备今天再吃下半条。而石贤汝从下水道冲掉的菜肴也远比这丰盛几倍。于慧说,正对门住的是机关管理处长,斜对门住的是干部部的,他们三天两头有人送礼,鸡鱼蛋肉烟酒…成筐成筐地,总在天黑时来。他们有权呀,人家得求他们办事啊。老陈有什么?只得关了门骂。这不说,还老有人敲门,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孩子看到礼物刚要高兴,来人问问不是某某处长家,掉头又出去了。你说恨不恨?这种事每周有两三次,你说他们送东西怎么也能送迷了路?显然送礼的人太稠。彼此还得避开,机关楼门脸儿都一样,一马虎就出错。每星期错到咱家两三次,你说没送错的还该有多少次?还有哪,上星期二天一亮,出门就见一纸箱宰好的冻鸡搁楼梯口,搁在正当中。显然是夜里送来的,不敢再敲门,撂下就走。正对门的和斜对门的也闹不清这鸡是送给谁的,都不好意思搬家去,还不好意思相互问一问,那鸡就在楼梯口搁到发臭为止。你说恨不恨?你说老陈比他们差什么,不就是多一个副字吗?老陈在部队当领导时,什么时候缺过鸡鸭鱼肉,什么时候缺过好烟好茶?老陈手底下光连队就有十几个呀,每个连队送一次,还不排着队送?全叫我赶出门!我们坚决抵制不健康的东西。没想调进大机关,反而掉进鬼窝里…
渐渐地,夏谷终于听到于慧开始说今天的事。
今天早晨,陈子雄按照于慧昨晚的叮嘱:星期天了,怎么也该买只鸡改善一下,孩子快大考了,给她补补。鸡要二斤左右才好,太小的没力气。陈子雄接过钱去了。在服务中心排队时,猛听见前头有人议论部里内情。才听几个字,他就猜到季墨阳决心提青年人当处长,迈过他去,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他脑中轰轰大乱,联想起部里最近一些隐秘,越想越像,一言不发地回家,闷头抽烟不说话。于慧见没买回鸡,兜里只有半斤豆干,就追问究竟。陈子雄一下子火了,劈头骂她,言语中带出来,部长的干儿子想当处长,部里全是阴谋诡计,有人暗地整他,这个部不像部,家不成家。于慧已经把豆干下锅里炒了,发觉味不对,铲起来闻闻,馊的!便把半熟的豆干从锅里盛出来倒进一只塑料袋里,让老陈拎着去找卖菜的讨回公道。陈子雄大怒,有什么公道?要有——咱们还过这种鸟日子!于慧实事求是跟他说,今天只半条鱼,一家人怎么吃。老陈说你们吃吧,他不吃了。于慧说,你军装左边口袋里还叠着好多会议餐券,要不你还到招待所餐厅吃去,20元的标准,比家好多了。其实这事正是陈子雄的短,每次军区宾馆开大会,他都设法多攥几张会议餐券。原则上,会议结束餐券就该作废或者上交,但宾馆餐厅只认餐券不认人,陈子雄凭着餐券仍可以随时去补充一下油水,只别让熟人看见。陈子雄暴怒,你又翻我口袋啦,妈的咱家成贼窝啦!摔桌子砸板凳,狂发野疯,从没那么狂。
夏谷满腹同情但不敢说出口,他估计她不知道谁是“部长的干儿子”含混地支吾几句,意思是替她转达给部长。扭头看见老陈女儿哀怨地依定了门口,急忙起身道:“大姐,你们该弄饭吃。大人好说,不能叫孩子受委屈。是不是?”
“别走,一块吃!”
“我吃过了来的。”
“还能把你撑着哪?到桌边上不吃饭,没这种事,一定吃了再走。”
“大姐我用党性向您保证,确实有事,待下次吧。我非尝尝您手艺不可。”
“你这么说,我就不敢耽搁夏干事的工作了。等下子。”于慧进里屋,稍顷,捧出半塑料袋子小米“这是咱老家辽河小米子,早年前是贡米呐,如今中央首长也定期吃它。我知道你们大鱼大肉腻歪了,我也不送你鱼肉。你拿些回去熬粥,看香不香!”
夏谷使劲推辞。于慧坚持要给。夏谷再度推辞。于慧便倒回去一半,将剩下的一半塞夏谷怀里,说这总该拿上了吧。夏谷终于接过来,看着金灿灿小米确实无限可爱,感动地直谢她,并且恨自己到现在为止还想不起她的名字,谢也谢不完整,很愧,几乎是缩着身子离去。夏谷先朝楼下走出几步,见于慧门关死了,才又上来,越过四楼,重新登上五楼,推开石贤汝房门。先小心地在过道里站着,不出声,感觉一下情况。
罗子建等人早走了,石贤汝正在陪陈子雄吃第二次午饭,大约在喝酒,陈子雄壮怀激烈地说话:“…我操季墨阳他姑奶!什么东西嘛,专会笼络人心,任用亲信。部里上月抓的基层现场评议,一大半是假的,某军都告上来了,他压着不上报。还有,经济方面也不清楚,每年业务费才七月份就用光了,查过没有?谁敢查他?他越过军区领导,直接跟总部打交道,他在总部有人,把军区问题捅到上边去。”石贤汝小声惊叫着:“这方面要绝对慎重,一个字不许错,你有根据没有?”“有,有的是…不瞒你说,我早就想去找韩政委了,反映一下。怕有人议论我巴结,才没去。其实我跟首长是关系深呵,韩政委是吉林双辽县卧虎屯人,我也是!那村里一共就两姓。他韩族住河东,我们陈族河东河西都有,两边互相嫁娶,吃一条河水,家家都串亲。抠细点,我三表叔是韩世勇他外公的堂孙,韩世勇长我半辈,在村里,我得叫他叔!你说这么多年,我跟我叔挨这么近,我去认过他这门亲戚没有?我为什么不去?”石贤汝:“你真跟韩政委一个村?”陈子雄:“这还用问吗?他哥叫韩世义,他弟叫韩世贤,他家河沿上有两幢老屋,三棵枣,家里目前只剩一个残废大伯,其余人都出来革命了。去年,县里给老屋重建了一下…你查我档案去。”石贤汝:“啊呀!政委多年来就想回老家看看,一直不能如愿以偿。要是知道你和他同村,那他真要亲切死了。老陈,你别走了,今晚政委请我喝酒,你跟我一块去。和政委聊聊故乡老屋什么的,其他话慢慢再说。”陈子雄:“我家里还有辽河小米,前些天老家人才捎来的…”石贤汝:“带上带上!有多少,统统带上!…”
夏谷蹑手蹑脚地离开,掩上门,直奔楼下。韩政委今晚的酒,看来没他的份了,改换陈子雄去。他跑到楼外找了个电话,拨通石贤汝号码,请他即刻下来一趟。
石贤汝来了。夏谷面容严肃,低声告诉他,刚才给他送小米进去,顺便听到老陈几句话。他觉得有责任向贤汝提个醒:陈子雄祖籍不是双辽县,而是四平一带人。万一首长问穿了怎办?岂不把贤汝也搭进去了。关键是他对石贤汝不诚恳,欺骗!
石贤汝沉吟道:“那小米我看见了,总不会是假的吧?”
“估计他老婆才是卧虎屯人,小米是她老家送来的。他硬往老婆家乡上靠。”
石贤汝笑了:“问题不大,能说得过去。这样吧小夏,今晚我还是带他见首长,你就算了,下次我一定给你补回来。”
“我不是那意思。”
“知道知道,你和他不在一个档次。另外,你还得帮我个忙呢。我想,今晚去见首长时,就把文件弄出来带上,当面交他。可我现在又没时间,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