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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大院儿人团儿(2/10)

韩世勇下车,在原地略站了站。前面平房里早已冲一个上尉,军帽是匆匆上的,神情却是面临敌情一般张,跑到韩世勇跟前,闪看一下中将军衔,唬得咔地敬礼,用全冲动一声:“报告!”接着竟说不话。韩世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张,他才定下神,喊一连串报告词“报告首长,坦克旅材库全同志正在验装备。主任胡天民报告完毕,请首长指示。”

不到车。面包车随之跟上,驾驶员倒了两次车,才将面包车停放到与奔驰相齐的同一条直线上。但是树影儿只有那么一抹,已叫奔驰占上了,光直面包车。待会他们离去时,车内将得像一个蒸笼。虽然不远有一大片绿,却绝不能将车驶到那里去。它必须与奔驰保持队形。打远朝两车望,就像一虎乖乖地卧在一只猫边。

这株老树大约有二三百年了,树冠庞庞然如一座临空的山包,将漫天光尽行遮住,树下的土壤都带凉气。树斑驳鼓凸,说直也不直,说歪也不歪,而是若正若斜地起伏着伸上去,观之古意盎然,叩之有铜钹声。树底下,虬在土中隆起,隐然生有蛇背那样的纹,似活在土中游走不定。再远些,虬消逝,但走势已在大地蔓延开,仍给人无尽觉…石贤汝奉命用心看老树。开始,他只是用儿执行任务,并不动心。看着看着,意思来了,越看越有味,不由得把树下的韩世勇也看去,把树上的喜鹊窝也看去,脸上显示若有所悟的样儿,状如酝酿一篇大文章。

“我在一个山沟沟里呆了八年,没见过大校以上的官。你想能不纯朴么?”

“报告首长,老主任李兴已调旅任副参谋长。我是刚刚上任的。”

石贤汝儿瞟上蓝天,似凝神运气,牙骨儿一,从脑中极拈来个文件,一字字复述:“1948年4月22日,韩世勇率四野十纵五团两个连,在短松岗一带执行阻击任务。敌31军坦克营并一个团,大约两千人,经短松岗赴宁远镇驰援。纵队首长要求韩世勇不惜代价抗击四小时,之后就算胜利。韩的两个连,在此地苦战一个半小时,阵地就被敌突破。之后,退不能,守也不能,队大,班排各成为散兵死战了。又持了几十分钟,敌军就越过了短松岗。韩的两个加连三百余人,阵亡一百二十七,伤百余人,韩自己也重伤昏过去了。这是四野十纵战史上一次有名的败仗!其中,有韩在指挥上的问题,有上级署上的问题,战后,野战军首长追查下来,谁也逃不掉。韩从营长撤为排长,那个营,连番号也改掉了…”

夏谷又翻吴副长的包递过去,吴副:“我不需要它。”他空着手儿,有成竹地去了。宋副长因已汇报过,解脱了压力,十足。他看着夏谷等人苦思冥想,便居临下地说说笑笑,翻倍地潇洒。夏谷问他首长特别关注什么?他说:“各人和各人不一样,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要张,特别是不要有取巧心理。”后一句,已是批评他了。

夏谷吭哧吭哧地:“我、我是谈过一个对象,没成。被她踢了。后、后来…行啦长,您就别我现丑了。看这天死人。”夏谷掏手绢揩汗,编不下去。

韩世勇踩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东看看西看看,时而朝草丛里踢上一脚,时而停定默想。白衬衣背上有一块已汗透,银发在光下闪闪发亮。渐渐地,他已登上山,临风远眺,整个人宛如贴在蓝天上。夏谷看着馋,直觉得整座短松岗都被韩世勇的偌大情趣垄断掉了。他:“好想跟上去看看。”便要动

车队开去半个多小时的样,前的奔驰靠边停下了。宋副长从轿车里来,仍然拎着大包,回到面包车上。从他脸上瞧不尴尬,笑呵呵:“我说请我什么呢,原来是汇报。上阵。老吴该你啦。”

上尉便朝韩世勇跑去,在山脚那儿迎住他。韩世勇见了上尉就十分亲切,站在那儿跟他说笑,两人宛如父。然后,两人前后挨着仅差半步,朝这里走来。宋副长们纷纷起,面向韩世勇站定。韩世勇伸大手朝榆树方向一推,动作跟主席似的有气派:“走噢。打个歼灭战!”大家便随他走去。快到西瓜案前了,韩世勇停步,不是看瓜,而是抬朝老榆树上看了一阵,嗬嗬笑:“又添了一窝喜鹊嘛…”这时,夏谷听见边石贤汝轻轻地、动人地呢喃着:“喜鹊哟…”

“以你今天的模样看——不像。”

“为什么?”夏谷看见了石贤汝的严肃神情。

“你让他一个人走走吧。为了到这里来,今天我们多绕了几十里路。”

石贤汝不语,表情蓄。

夏谷远远望去,韩世勇仍然临风伫立,那模样使他扑扑动心。他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够,一颗心也偎在那岗上了。1948年4月22日是一个钉,将堂堂韩世勇钉在这。而自己再怎么看也是几十年之后的光,要真能看懂才怪。短松岗普普通通的,天晓得竟是块圣地,埋着127个烈士,却没有什么人知这是一块圣地。要是当年这儿打的是一场胜仗,这儿要不成个烈士陵园才怪…他把自己酸楚受跟石贤汝说说,石贤汝:“我就晓得你别有。说得对呀,败了,连个碑都没有,胜了,这儿就是圣地。”

石贤汝端着瓜儿走到韩世勇边,用三分恳求七分命令的:“政委,你再吃几块。无论如何也得尝一尝。”韩世勇正在看那株老树,扭盯石贤汝一,再看看其他人们,:“好吧,再来一块!”他拿过一块瓜,随便咬了一,品尝着,旋即眉开笑,很快把它吃尽,然后又主动拿过一块。边吃边说:“小石啊,你要是把这棵老榆树看懂喽,你的文章会大一步。你给我好好看看它,用心看。”

发时,韩世勇叫宋副长上他的轿车。宋副长跑过来张地到找:“我的包呢?”夏谷赶忙把他的大包翻来递给他,严肃地调侃:“长您现在是军区首长待遇了,起码应该先丢包烟下来,再抛弃我们吧。”宋副长叹:“小夏你不懂,首长车不好坐。在这儿我们大家能随便聊天,什么丑话话都敢说,在那车里行么?”夏谷附和:“恐怕不行。”心想你在这也没说过什么丑话话呀!“你在那边多保重,我们大家怀念你哪。”宋副长向面包车里人摆摆手,迅速去了。

韩世勇居首,众人围着行军桌坐下,目光顿时被瓜儿映得雪亮,面前凉甜扑鼻。韩世勇双手捧起一块瓜,朝上尉拱一拱,叫着:“韩某多谢喽!”劈咬下去。上尉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摆手:“请请请。”众人也不多话,各自抓过一块的瓜,吭哧吭哧大嚼,不时叫“好”声。这堆瓜儿显然是来的,块块都熟得恰到火候,沙瓤,厚,甘甜可便化,且无甚籽儿,叫人吃得顺。

“别去!”石贤汝在旁低声

“年轻呵,”宋副长兴致盎然,促着“往下说啊,我要亲自审查一下小夏恋史。”

韩世勇向前面短松岗望望,回朝工作组挥挥手,两已如两冷冷的井,低喝:“我走走。”兀自朝山岗上走去。

夏谷幽幽地:“是呵,又凉又甜。叫人想起我当年了。”

石贤汝笑:“随便聊聊,夏谷在给我他当年谈恋的事,有一大帮姑娘追求他。”

胡上尉呆呆地,蓦然:“报告首长,我们有沙田西瓜,个个的好瓜,都泡在井里呢。那井上百年啦,质又凉又甜。沙田瓜浸里比冰箱好吃一万倍!”

宋副长抢先说:“小鬼,你去请一下首长。你是主人么。”

石贤汝:“首长,看意思来了,想请您指正。”

石贤汝看着宋副长朝山岗上走去,似乎自语:“短松岗战斗,好多二级长至今也不知,战史上也没提过。”言罢看夏谷一

“是,首长。”上尉喜无限的样儿,噔噔地朝回走,政委秘书跟上他,简单叮嘱几句什么话。石贤汝盯着上尉背影叹息:“这小主任真可,一下就扑人心怀里来。”

韩世勇扑哧笑了:“那么,就吃你两个瓜吧。”

“喔,你当年有这么纯朴吗?”

夏谷顿觉豁然。立刻想到,这淡淡一句叮咛,却是汇报的要津!心里一定,接着,原本枯寡的腹,竟涌无数可供汇报用的严谨语句,他稍加调理一下,脉络渐渐分明,观哪材料哪,环环相扣,他预到自己将彩纷呈了,神情已跃然,嚅动不止。…前的奔驰又停了,夏谷不等喊,就躬下车。石贤汝在他背上拍一掌:“简洁。”

石贤汝合掌火,叼上一支烟。那烟卷在他嘴上一翘一翘地,:“好吧,我、我告诉你。但是你听了后,绝不能用。”

夏谷看见,宋副长爬到山半腰,韩世勇朝他用力挥挥手,宋副长赶退回来了。夏谷说:“时机不对。还好我没跟上去。”韩世勇又独自在那里踯躅片刻,然后闷闷地下山。

“是。”石贤汝就端着盘,站在那儿观看起老榆树了。

“韩政委会不会又要升?往北京调?”

“说说看。”

“哦嗬,祝贺你喽。我们几个人,都是军区的,顺弯到你这来看一看,上就走。你不要报告旅里,省得他们跑来;也不要打工作计划,该什么还什么去,我们不要你陪。不喝不吃饭,你回到你位置上去吧。”

“到底是为什么呀?”夏谷挨近石贤汝,使劲看他。

夏谷发誓般:“你的话烂在我心里了,绝不会说去的。”他很为石贤汝的信任而动,竟将那么要害的史料告诉自己,使得自己对韩政委的认识大大了一层。但是他也惶恐着:不明白自己何以值得石贤汝如此信任?又如何得上他的信任?再如何报答他的信任呢?石贤汝说:“你也不必问我是怎么知的,反正我知就是。韩几年前来过一次,那是他刚刚当政委的时候。再早,‘文革’动罢官撤职时也来过,听说那次来连车也没有,警卫员也没有,只一人走着来的。这里埋着他127个战友,是他的铁卢。他每逢人生关键时刻,怕都要到此来怀旧。当年他从一个营长掉到排长位置上,栽得惨哪。不过韩世勇毕竟是韩世勇,到大军过江时,他又上教导员了。从此他就没当过军事,一直从政工这条线上来的。有时我也胡思想啊,韩政委当军事打的最后一仗,是一场败仗,这可是他一辈的转折啊。别的不说,光是念念不忘当年之耻的韧劲儿,就了不起。我甚至想,也许短松岗战斗不像人说的那样,也许责任不在他,他不过是蒙冤受过而已。谁知呢?他也从来没透过。这一次我不知他为什么又来这儿了,会不会是公路快要把山岗平掉了,他来告别一下?”石贤汝思索着。

那山岗不,土也不甚分明,石块半立半卧的,瞧着乖。数十株针叶松,树裂,一片片翻翘着。这些树状如斜斜的老人,东一株西一株,树一律朝南倾歪,一看就知长年叫北风的。沿山势下去,远有一条正在开通的公路,如果不意外,数月后这座小山包将被公路拿去垫底。夏谷朝平房那里看看,西瓜还没有来,只几个兵趴在窗上偷窥这里的首长们,就他们而言,今天这场面也许在整个服役期里也难得一见。夏谷昂首,首长似的在空旷地踱了几步,意思是叫他们看看自己,也是“首长”中的一员了。然后他缩下,散散地望韩世勇,却懒得猜想他在那里踱什么。

老榆树下,已搭开了几张行军桌,沙田西瓜被斩去尾,切成一片片。每片都已是最好的瓤儿,无籽,鲜红,晶晶的,摆在几只大茶盘上。远远望去,可看瓜上空飘着蒙蒙的冷气。上尉朝这跑来,竟忘了军帽,因兴奋而跑得像只兔。近了,才骤然意识到什么,放慢了步,一步比一步更持重地走来。立正敬礼。“报告,都准备好了。”

“你是这儿的领导?那个小李到哪去啦?”

夏谷钻奔驰轿车小客厅似的车厢里,甜滋滋的冷气浸着他。韩世勇朝他,示意他坐到边座儿来,然后就垂眉闭目,小酣着或者沉思着,久久不语。夏谷看韩世勇累了,也就不惊扰他,在旁边静静等候。此刻,他与万众瞩目的赫赫将军只在咫尺间,且能在无觉察中细细地看他。原先隔一段距离时他只能看到韩的光彩与威仪,现在靠得这么近,便看了丝丝老态镂在他脸上,呼中有一令他不适的气味,白发泽暗淡,额间有刀痕,和皱纹混在一块…夏谷猛然地同情这个将军了,堂堂大军区政委实在不好当呵。近一个月来,他每日只能休息几小时,要看那么多文件

面包车前空了个位置,而且是个好位置。吴副长叫石贤汝到前来坐。石贤汝摇:“万一宋长又回来呢?还是先空那吧,不急。”

在往大军区的路上,奔驰车且走且停,面包车里的人,挨个去政委车里汇报。其顺序看是政委随意请去的,实际上已大致照职务低。职务一般的,则资历老些的又靠前。汇报的时间长短不定,石贤汝在政委车里呆得最久,回来时表情如故,谁也看不名堂来。夏谷料到自己肯定是最后一个,而肚里的方案却还是七零八落。顺序越挨近他,他越是惶恐。这时,石贤汝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多话。”

韩世勇听了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兀自仰首呵呵大笑。他以大笑代替了评价,竟也是一若是若非的意思。但笑,却笑得无限喜。

“八个字:若正若斜,若斜若正!”说罢,石贤汝先被自己的话动了,那八个字暗藏多么刻的政治智慧啊。

宋副长呵呵大笑,笑罢朝石贤汝跟前凑凑,小声问:“老石,注意到没有,政委好像有心事?”石贤汝赶朝山上望望:“噢,可能,很可能。”宋副长探究着:“你看政委在想什么呢?”石贤汝摇:“拿不准。会不会是某某军班的问题?”宋副长颔首:“我正是这么考虑的。你们聊吧,我去跟政委谈谈。可能他正需要我。”

夏谷惊愕着,一时也忘了掩饰惊愕,怔怔地说不话。

夏谷恨恨地谴责自己和这儿人的心态:“失态!”由于谴责得狠,心里也就通达得快。之后,抢在众人里表现得平静如初了。他孤独但很纯净地微笑着,致使那脸儿耐看的。

宋副长走过来:“谈什么哪?”

“当然!”夏谷却不解:不能说好懂,这不能“用”是什么意思呐?

韩世勇吃了大半块,就放下不吃了,怎么劝,他也只摇说:“我够了。你们吃你们的。”但是他不吃,别人吃起来就不大自然了。不吃又可惜,只好象征地吃。韩世勇瞧大家意思,就走到边上去,在榆树下踱步。夏谷凑到石贤汝耳畔,小声:“瓜是好瓜,可是叫那帮兵们切坏了。他们是用菜刀切的,瓜瓤染上了菜腥味。政委怕是闻来了。”石贤汝疑问:“你怎么知的?”夏谷反问:“我白在那么些年吗?”石贤汝端起一块瓜细细嗅了一下,果然。方才渴,不觉得有异味,现在饥馋已解,便嗅了菜腥味。他一言不发,起向伙房走去。稍顷,夏谷也跟过去了。到了伙房,看见石贤汝正举着一把刀,用鼻嗅它。“不错,是用它切的,小夏你赶磨磨刀,把菜腥气去掉。”夏谷上前,拿过刀来,在边上那块磨刀石上噌噌几下,又抓一把细盐撒上去,再噌噌几下,使冲净。把刀给石贤汝:“行啦。”石贤汝不接刀,指着它:“你再切几块瓜。”夏谷抱过一只大瓜来,敲敲声,搁案上,挥刀斩去尾,几下就将它剖开,每块瓜瓤都像只弯月牙儿。石贤汝瞧着十分动容,凑到瓤上嗅一气,笑:“小夏你它妈真行!在伙房过吧?”不听也没准备听夏谷的回答,就顾自用一只净盘装上几块瓜,端去了。

夏谷却在边上冷相看,连韩世勇带石贤汝、连老榆树带喜鹊窝统统看在里,他刚才被石贤汝指挥着又是磨刀又是切瓜,虽然心甘情愿,但没想到石贤汝端起瓜后喊也没喊自己,独自就奔韩世勇去了,这岂不是撂下自己——又端着自己的一分上贡去的吗?又见这边宋副长等人,都讪讪地围坐在瓜案边上闲聊,耗时间。那儿虽只他们两人,那儿却叫这儿全人们魂牵神绕;这儿拥着大堆的人,这儿人却有失神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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