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小时了,三四个小时吧?韩世勇也不过回来这么长时间。可是,我在他出发前报上去的材料,半小时前已从办公室批回来了,上面有他的批语。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一到军区,立刻进办公室处理文件了。何等的效率啊!我敢肯定,他现在还在自己办公室里哪。你再说。”
“韩世勇的笑,是一门大功夫…我可是佩服死了。”
“10年前吧,我傻乎乎地说过一句,那笑是仿周总理的。乖乖,差点出乱子。韩世勇没生气,我们部长却念念不忘此话,说我太阴险。哈哈哈,我犯了大忌讳。唉,那时我像你这么年轻,心里有句妙语不说出来,比死都难受。噢,石贤汝这人如何?”
“嘿嘿部长,方才我心里还想到他呢。他呀,怎么说,那个那个…”夏谷苦苦捕捉一个贴切的词。面部表情都拧到一块了,那词仍没想出来。
季墨阳忍不住帮他一句,道:“大巧如拙?”
“就是就是,大巧如拙。凡事,他一捏一个准儿!”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
“没有。”
“始终没有?”
“始终没有。”
季墨阳喟叹着:“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喽。”
夏谷听出,那声“老朋友”里,更多的已是“老对头”的意思。
“你坐。我去放松一下。”季墨阳起身上厕所。
夏谷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关键时刻上厕所那也许是部长独自思考一下的方式吧。
季墨阳的银灰色笔记本仍放在沙发靠手上,大开大敞着。一缕细细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点轻润冰凉的夜来香味儿,一旦嗅入心怀,连夜也变得幽幽然了。猛听笔记本咔啦一响,一页字纸竟自行翻了过去,肯定是被某个思想顶得翘起来,那本儿瞬即成为活物。夏谷先尊敬地瞟它一眼,然后投入整个目光。再后来,他的目光把他上半身都拽过去了,人就那么歪着窃读起来。致使本上字儿,一个个都成了倒着的,他却仍然看得带劲。
韩政委此行,一是为了调查部队师以上干部状况;二是避开总部黄某的工作组,他不在场,比在场更有作用;三是什么呢?…有何深意?不解。
是谁告诉韩政委我在读二十四史?肯定是石贤汝…我不是书呆子。至今我只看了半部《史记》,而石有意夸张事态,用心何在?让领导以为我雄心大得不得了!我要谨慎,视若无睹。找个机会跟首长解释一下…石也不是笔状元,他写的材料属于天才模拟。
省军区宁子岗竟然跟政委谈了两次共6小时。难道宁要调来当副主任了?那么陈部长往哪里放?有宁无他。还有吴、李、宋如何安置?…估计,下半年军区必有一次大动荡。
…
字句虽然个个倒立着的,而且笔画潦草思维跳跃,夏谷仍然读得惊心动魄。原来,他向季部长汇报了老半天,部长跟所有当部长的人一样唔唔地记着,但是本上记的并不是夏谷的汇报内容,而是部长自己在听汇报时产生的各种思考。夏谷汇报的各种事儿,部长在听的同时就消化掉了,变成尖锐泼辣、断断续续的念头,隐藏在这里。夏谷看不大明白它们,可它们显然极有内涵。你越是不大懂,它们越迷人。
夏谷听到部长脚步声,迅速坐直身体,捧定自己那杯茶。这时,那小本子微微滑动了一下,啪地掉地上。夏谷万分窘迫,刚才他除了用目光接触以外,根本没碰过它,它怎么竟然掉下来了呐!难道是叫目光碰掉的。
季墨阳走到沙发前拾起地上小本,淡淡地一笑:“小夏,你看过它吧?”
夏谷痛苦不堪,讷讷地:“啊,随便看了两行…”
季墨阳坐下,略一沉吟,将小本子递给夏谷:“要是觉得有点意思,你就接着看。看完了,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嘛。看吧,只是些感想,没什么秘密。”
“部长,刚才我确实是无意的,我检讨。”
季墨阳哈哈大笑:“小夏你别紧张。我是请你看呐。我觉得,你要是完整地看完它,就会理解我。要是只看一两段,我怕被你误解喽。我没别的意思,你再接着看,又不长。”
夏谷显示着很有兴致的样儿,伸出双手——其实是被迫接过小本来。此刻再读它,已无刚才窃读他人心曲时的激情,却如叫人逼着吃食般地,一星一点地硬往肚里塞。边看,边露出深有所悟的神气,张着小半个口,时时僵在小本中的纷繁思想里。
季墨阳仰坐沙发上,整个身体又几乎放平了,眼望天花板,挥动一只胳臂,在夏谷前方指指戳戳,口里既似剖析也似解释。道:“韩政委率领一个精干工作组,拿出这么多时间来深入基层,咱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学习理解。前两条想法小本上写了,刚才我放松一下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我想,韩政委是为下一步大批工作组下部队做表率呐,先行一步取得经验,摸点头绪出来,再全面铺开。你说是不是?”夏谷下意识道:“是,是。”季墨阳又道:“那么下一步军区总的任务是什么呐?三个字:抓基层!那么抓基层从何处下手呐?从基层领导身上着手!韩政委的做法就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夏谷道:“是,是。”暗中却觉得,部长从厕所里带出来的、且着力推荐的这个念头很平淡嘛。
“你翻过来。再看这一面。”
夏谷遵嘱翻过一页,听部长又道:“状元问题。你知不知道韩政委最讨厌书生气,尤其是那些乱鼓噪改造军队的当代书生?你知不知道,军区领导里,毛笔字写得最漂亮的是刘司令员?赋闲在家那两年,狠临了一番颠张醉素?哦,就是张旭和怀素。可是天才不可模拟。刘司令原本是奔着草书去的,临到后来,却把草书练丢了,一手行楷倒练得蛮像样。真是种瓜不成反得豆。世上事都这样吧。小夏你发现没有,字儿好的刘司令员,却从来不用毛笔批文件。而字儿不及他的韩政委,所有的文件批语都是用毛笔写的。还有,刘司令员在青年人中没有多少私交。韩政委呐,却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相互之间多处一处,自己也就不知不觉地变得年轻了。年轻人中间玲珑可爱的,首推石贤汝喽,韩政委好多点子,其实就是石贤汝的…”季墨阳嘿嘿笑了。夏谷心中却鼓噪着狐疑着,不明白这几件事糊里糊涂地搁在一起,它们相互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想问,又怕露出浅薄来,便不敢问,时时听得很懂似的,只顾深沉地点头。
“再下头是什么?”季墨阳问他。
夏谷看一眼本子:“省军区宁子岗同志调来当副主任。”
季墨阳断然道:“你看错了。他才不会干副职呢,他要当就当主任。”
夏谷再看一眼,果然是自己看错了,那个“副”字已圈掉。又说:“后面还有,下半年军区动荡什么的…”季墨阳手往下一劈“动荡这词是我胡闹了!只能说是调整嘛。调整是大军区常规动作,每隔一阵子时间,总要上几个人下几个人。韩政委此行,多少带点搭班子的意思。嘿嘿,我又犯忌了,准确说我俩在犯忌,议论些不该我们议论的事。是不是?”
夏谷在“我俩”这句上用力点下头。道:“我俩也是研究工作嘛。其实谁不关心自己前程呢。老实说,大家心里都在想的事,往往没人肯说它。”
“小夏你想想,谁肯在工作本里写自己的内心世界?万一小本丢了呐?万一叫不该看的人看见了呐?人家又不了解前因后果,又不了解事实背景,就容易产生误解。这种事,只有我干得出来。我可不考虑这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心里无鬼天地宽。我觉得,要是一天到晚提防别人的话——且不说提防得住么,首先就把自己搞得挺累的。”
“部长,我发现你人十分光明磊落。我认为:如果有人看到小本子产生胡思乱想的话,那首先就是那人不够正派。他自己心里有鬼,精神猥琐,那种人更应该受到蔑视。”夏谷愤然谴责着。待后来回到宿舍,夏谷独自反刍今夜这一段小尴尬时,方才意识到他们两人合作捏造了一个对头,以使双双从尴尬中逃脱出来。一旦成功地逃脱出来了,感情上也更亲近。
季墨阳说:“再往下念。”
夏谷看一眼小本子,发现后头还有几页随想,但自己刚才只偷看到这里。他便把小本子递还季墨阳,笑道:“行啦部长,光这些就够我消化一阵子的了,不仅是结论,更重要的是您看问题的立场和角度。我学到不少东西。嘿嘿嘿…”他猛然刹住笑,怀疑自己别不是笑过头了,把挺妙的事情笑坏了。
季墨阳接过小本子,也不说什么,仍放在沙发扶手上。两人静静地啜茶,享受着片刻安宁。刚才太累了,因而此刻的安宁竟有偷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