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墙上挂个大闹钟,时间才8点半,任何人进门来最先看到的就是它。他真有点不安了,暗想石贤汝别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吧,那大钟迎头挂着必有深意。
“小夏你说话就是绕!告诉你吧,我也是个单身汉,老婆出国半年多了。你来早了怕什么?要是你昨天晚上就来,我还更高兴哩,咱们通宵长谈,疯狂它一下。哟,看我这样子,衣冠不整,残兵败将,反正你不会计较。快请,请,随便坐噢。”
由于石贤汝没穿军装,登时就显老:秃顶,面部松弛,骨瘦嶙峋,腰背微驼,形与意两方面都如同一个遗世孤立的老人。他这副身架子过去叫军装裹着军帽盖着,银徽金衔再一点缀,便丝毫不见老,反而只见成熟。再加上他言语的魅力气质的魅力,怎么看都该是年轻的高级领导而不是个超龄的报社科长。现在将包装都褪尽,人就越发往老里去,加上这身睡衣,石贤汝俨然是石贤汝的父亲。
石贤汝拽着夏谷往屋里走,道:“在我这儿你一切可以随便。想不想光脚?要是想你就脱鞋,光脚才舒服哪!”石贤汝站住指着夏谷脚。夏谷慌忙谢绝邀请:“不了不了。”石贤汝又拽他继续走,道:“我一写东西就爱光脚,肉体直接跟地面接触,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凉丝丝的地气儿透过脚心钻上来,心里始终保持兴奋状态。”
夏谷哎呀一声惊道:“你在忙材料哇,我来早了来早了…”
石贤汝非常抱歉的样儿道:“一篇小东西,我随便说说的。这样吧小夏,你给我l0分钟行么?最多15分钟,我先把它划拉出来。你在客厅坐坐,烟茶都是现成的,你自己先招待自己一下。行不行?”
夏谷好感动,明明是自己来早了失礼,人家却请求他宽容10到15分钟。他因感动得过头而焦急了,脱口道:“老石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把我撂这儿别管,忙你的去。我到这就算是到家啦。咱们都天然随意地呆着吧,不是说了嘛:儿童是人类的父亲,真情无忌。这意思妙极。”
石贤汝叫声好,追问这话是谁说的。
“吴意和韩思两同志说的,见《你是一颗种子》第134页。”
“嗬嗬嗬…我倒忘了它。”石贤汝欣慰不已,道:“你是第一次上我这来,我总怕你不适应。有你这句话在,我就放心了。你坐,我马上进入情况。”说完,跟夏谷告别似的握下手,赤足奔进书房。
“有你这句话在,”似乎名言已是夏谷的了。在《你是一颗种子》中,冷不丁儿就能翻见些含蓄隽永的警句,儿童是人类的父亲——就是其一。这些精彩的句子嵌在文章里,几乎将文章戳破般地昂然翘立着,极醒目!很久以后,夏谷才在一本大书里又看见它“儿童是人类的父亲”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写下的一句诗。他终于发现了它的出处。当时,他无限欣慰:搞半天不是石贤汝的嘛。
31
客厅内就剩下夏谷自己,他仍矜持着,状如站在主席台上并被众人注视,他先向四下里视察几眼,再有模有样地在一只沙发上坐下来。待身子落到实处,确信石贤汝在那屋里看不见自己了,才解放身心,摊开四肢。长吁一气之后,瞬即感到无尽怅惘。
石贤汝忙得多豪迈啊,已忙到了军区领导人那份上。肯定他又是通宵未眠。忙,是被方方面面所需要的证明。自己呐,闲得多空虚!卡在这儿不里不外的,一大早就投奔人家饭桌来——也不知老石理解没有,自己实际上不是投奔饭桌而是投奔友情来的。不管理解不理解反正尴尬已经落下了。何时自己也能像他这样忙一忙啊。即使没福气天天忙,只要能忙上三两天把人忙兴奋起来再赋闲也好啊。此刻逼着做闲人,看人家忙,看人家被方方面面需要而自己瘤子般多余,真他妈的痛苦。还好没硬装成忙碌的样儿,窝进办公室等人家电话请。冒充肯定也冒充不像,学不来石贤汝那种忙得天然浑成、且又滴水不漏的气派。
夏谷挪个座儿,拾起本刊物挡着脸,目光弯曲着绕过门槛注视内屋里的石贤汝,一寸一寸地研读着他。
石贤汝歪在一张老式躺椅上,慢悠悠地晃,大约闭着眼。手执一柄女士用的发刷一下下梳自己的秃顶,大约那能刺激脑皮血脉踊跃。稍顷,石贤汝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再细看又不是踱步,是在重重围困之中寻觅崭新观点或者提炼什么提法。屋内的桌上地上都铺满各式各样大红标题的文件材料,那材料一看版式字样,就知道是各集团军或者各省军区报上来的。每份材料又都是由许多份师团一级的材料熔炼而成,每份师团一级的材料又都是由下头一群夏谷般的小手笔呕心沥血撰成。它们一级一级地浓缩提炼上报,像红军长征一样越过无数关卡险境,终于抵达军区,被贴上呈阅件的封皮,被刘达或者韩世勇圈阅或者批阅。现在竟又铺到石贤汝这样的大手笔脚下,则意味着,这满屋的文件其实又重新被赶回出发地了,再度成为原始材料,仅供他参考综合,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用更加战略性的观点把它们统率起来,撰成一篇代表军区意旨的文件。
石贤汝竟说是“一篇小东西”
夏谷猜到石贤汝肩负的重任了:必然是韩世勇工作组这次下去的结晶——总结材料;必然是韩世勇在回军区的路上独自交待给石贤汝的任务。夏谷想起在工作组最后一次碰头会上,韩世勇当着全体人面说过:“回去后,宋副部长吴副部长负责起草总结材料,小石你协助一下。”但现在看来,石贤汝独揽了这份重要文件,而宋副部长和吴副部长才是“协助一下”
石贤汝叫一个念头激得猛然扑到桌跟前,不坐,一脚踏椅面上一脚独立,匆匆写下几个字。然后欲罢不能地凝定片刻,轻轻放下笔,走到外屋来。笑道:“不行不行,屋里有人,我进入不了状态。”
夏谷颇为理解,道:“可不是么,我也常常这样,一写东西就怕边上有人,我俩的毛病都是工作起来太投入了。老石你先忙,我出去走走,过两小时准再来。”
石贤汝笑眯眯审问似的:“撇下我想、想溜?不成!你已经陷进来了,非拉我一把不可。说实话吧,我脑子已经木、木了,你脑子还是新鲜的,无论如何要借你脑子使使。”说着,拉起夏谷膀子往屋里拽。
夏谷幸福地嚷:“这怎么行?你这儿的材料都是绝密的,我看都不该看啊!…”
两人拖拖拽拽进入内屋。石贤汝仍坐进躺椅,但支起颈子再不前后摇晃了。夏谷则在满地军师一级的材料中走来走去,这意境天高地远俯视万军。他走得极慢,把每一步都剖成两三步,边走边听石贤汝汇报整个文件的框架,用吃进肚里的表情不时点下头,尽量不表态。待石贤汝说毕,他还沉着地憋了半分多钟不出声。之后才蓦然开口,先盛赞几句石贤汝的构思,紧接着将自己念头倾泻而出。由于他也跟工作组走了一路,诸种情况都了解,石贤汝稍一提及,各种问题就自动在心头化开。他表述自己观点时言语清晰,简练到无可再简练的地步,这种简练透着对对方的理解力的信任。他紧紧围绕着将石贤汝绊住的那些难点展开分析,一层层剥进去,一层层设问与反问,他的思维力此刻如锥子般地尖锐,铁都挡他不住,连自己都禁不住佩服自己。他看见石贤汝僵在椅子上倾听,呼吸深且促,显然自己的话语把他血液都带动了…最后,他意犹未尽,但逼着自己谦虚道:“胡乱说说,仅供你参考。”
石贤汝拍着大腿恨道:“这些观点本来就搁我脑子里嘛,怎么我就没想到呢?…”
意思似乎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不慎被人摘走了。
夏谷将那话理解为一句极妙的赞扬,颈子一缩,害羞地笑了:“其实老石你已经把材料的路子打开了,我只不过顺着你的路子往前多走了小半步而已。就是没我,你闷着闷着,突然间也会茅塞顿开。我敢肯定!”
石贤汝沉吟:“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小修小补;一是推翻重搞。你看?”
“有时候哇,小修小补比推翻重搞还要累人。”
石贤汝又将大腿响亮地一拍:“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重搞,一气呵成!小夏你坐到桌跟前去,我说你记。第一个大部分:概况,全军区一年来基本脉络,内中扣紧它三个意思。一是军委19号文件精神对工作组此行的指导价值,突出我们的认识境界;二是工作组的任务和时机,强调抓重心中的重心;三是对经常性事物的超前性,大胆先行一步,关键是看人有没有认清事物的必然,发挥主观能动,敢于超前。概况尾部,加一段思考,不要用我们的话说,要用下面人的口气说出来。如:某某军宋政委的话可以和某某师刘师长的话捏一块,作为例子说出来。第二个大部分:当前的重心是什么,怎样抓?文字上应这样体现…”
夏谷扑在纸上刷刷记。他发现石贤汝一句句说出来的,已不再是自己刚才提供给他的观点的简单再现,而是经过一番熔炼之后,沉甸甸重新出炉的合金般语句了。只消将它们念在口里过一过,便顿觉自己很有身份,很有全局观,很朴实很精当,很含蓄很大气;而且每一句都很必然地牵着下一句,写事则直扑事物精髓,状物则极富场面感,一个定义便举高了一项工作的意义,一个结论便如一声口令似的使文气大振;石贤汝叙述时竟没有一句口吃之处,也许是忘了口吃也许是顾不上。说到繁复热闹处,他连意态方面也酷似韩世勇在做报告,行文口气也正是韩世勇所喜爱的那种风格。一段终了,搁韩世勇身上本应该戛然而止,并嗬嗬大笑一下的地方,石贤汝也是戛然而止,再静场片刻道“方才…”圆满地过渡到下一段。这“方才”二字虽不是“嗬嗬”实际上也已浸透笑意。
夏谷还发现石贤汝这儿的稿纸也和机关里的不一样。机关里的常用稿纸是明格儿,又光又薄,一页写毕下一页已留下字印儿。石贤汝所用的却是某种特殊的办公纸,每一页都厚厚的,且又十分柔韧白净,像皮革那样带劲。一笔下去,纸儿竟如活物般地有感觉,就像在女士皮肤上写字,香嫩油滑,无论笔头怎么下劲,纸面自动把字印儿抚净,重新变得平展展了。用这纸撰写的材料,就是让万人传阅大约也传阅不坏。夏谷一颗身心完全卧在这纸上了,爱得不行,直觉得在这样的纸上无论写什么都是享受。
石贤汝口述毕,整个人看上去也年轻了许多。他望定空中,判断道:“行了!”
“这只是个架子,你不再梳理一下么?”
“在我脑子里已经定型了,我一个晚上就能拉文稿。现在——不干了!”
石贤汝跳起来收拾地上的文件材料,一叠叠摞到一块抱怀里。口吻中满是忧伤:“小夏你看看,下面这些人,怎么这么能写材料呢?动不动就一摞摞地报上来,毫无新意,说文字垃圾贬他们了,说是经验材料实在也够不上,有的连格式都不通。唉,专会搞一大堆无效劳动,重复行为。我理解,他们也是叫上面逼出来的。”
夏谷连连称是。他在下面时一年当中也不知要参与搞多少这样的材料,能被领导选中搞材料说明你还是机关里的佼佼者呢。他深知搞这些材料多么呕心沥血。缺乏新鲜事例,缺乏新鲜观点,缺乏新鲜词汇…就因为样样缺乏所以才更要人呕心沥血。心血淌到石贤汝这儿,只供他铺地上溜那么几眼,相互拢一拢就回炉了,炼成石贤汝式的文件。看来,假如不调到军区,他在下头充其量只是个能干的材料篓子。他和石贤汝最大的差别在于:他只知道写经验材料,而石贤汝却是在写方针政策。他不干经验材料不行,石贤汝不干方针政策竟也不行。
命呗,不是?
还好自己已身在这个级别了,旧日俱往矣。
夏谷很智慧地笑笑:“老石呵,整个美军只能搁下一个巴顿将军。”意思是,整个军区也只摆下一个你。
“此话万分精彩!整个美军只能搁下一个巴顿。谁说的?挺耳熟。”
“老石,我发现你有很多精彩思想,但是说完就忘记了,倒便宜了我们。谁说的,还不是吴意韩思在《才与志》那篇杂文里说的吗!你看你,想起来没?”
石贤汝笑了:“老喽,记忆力崩溃喽。”
“我看你是善于忘却,以便记住更重要的东西。”
石贤汝跺足喜道:“小夏,我早看出来,你这人不同凡响。有怪才,很值得研究。和你相处一阵,别人的精神活力也会被你激发起来。季墨阳有眼光,把你调到他部里,还要提你当副处长…”见夏谷吃惊的样子,石贤汝口吻持重“怎么,你好像不知道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