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作为一种志业?但我已看见舞鹤在那儿蹙眉嘻呵,摇头笑着了。
我们同代之人哦,同福,同祸,亦同其慧。七○年代我念高中大学,办《三三集刊》,舞鹤呢?“我自少年时代开始写作,诗、散文、评论都曾尝试,一度还迷上舞台剧。这是一个文学青年的一般历程。如今我只留下〈牡丹秋〉一篇作为纪念…”
〈牡丹秋〉是我们能看到的舞鹤的第一篇作品,写于大学三年级,出手就高。那个年纪的一段爱情同居生活终至分开,写实而诗韵,而辩证上升至存有处境的思索。诗韵与辩证,我要写到《荒人手记》才有的,舞鹤开始就有了,并且一直是他日后的小说特质。
第二篇小说〈微细一线香〉,舞鹤自己说“一种『文学的使命感』在背后驱策,写得坎坎坷坷,凿痕处处,我年轻时一个庞大的文学梦想,写作〈家族史〉之前的一篇试笔。我不喜这般所从来的小说,不过犹记得当时落笔俨然,是苍白而严肃的文学青年立志写的『大而正统』的作品。”
然后我们看到一个中篇,舞鹤说“重校1979年的〈往事〉,难免疙瘩,政治社会意识直接呈现在对话中,显然其余的铺陈只为这『时代批判意识』而服务。反省这般作品,感想有二:每个当代都有其『意识强势』,另外,作者无能逃离当时代的氛围。其时,我二十八岁,就读台北某研究所,居住淡水小镇,处在『党外运动』的暴风圈中。”
三篇发表的小说,然后,舞鹤就不见了。
一,二,三,跳级一样,舞鹤用三篇小说就跳到许多小说家写了大半辈子小说时候的心境:为什么要写,写这些干什么,有用吗,写给谁看呢,不写了。唐诺的新书《世间的名字》里一篇〈小说家〉列出来一排这样的小说家。而我三十一岁仍未写出像样的东西就侉言侉语倦勤了在《炎夏之都》自序说“我心里每有一种就此不写了的冲动,因为再怎么写,也写不过生活的本身。作者的一通篇文章,往往还不如平常人的一句平常话。那些广大在生活着的人们,『不写的』大众,总是令我非常惭愧。”
广大在生活着的人们,所以知识分子们且得“下生活”去了。何况那些大灾难,说都没得说──“奥兹维兹之后,文学还有未来吗?”
英国小说家葛林的长篇《一个烧毁的痲疯病例》,唐诺写道“有着世界级声名的大建筑师(尽管并不是大小说家)奎里一觉醒来,吃了一顿过饱的早餐,例行地拎起简单行李到机场,却游魂也似搭上往非洲某地的班机,能离开多远就岔向多远的一迳往形状如一颗人心的非洲大陆深处走去。最后『因为船只走到这里』的停在痲疯病人村,所有人(甚具隐喻的)都怀疑奎里是个躲避追缉的逃犯;小说最前头的题辞里葛林告诉我们,一个小说作家,终其一生,很难不长时间的心生一事无成的失望。很清楚,这怀疑的已不是自己而已,而是直指小说了。”
神隐的舞鹤之消失,就像奎里因为船只走到这里,便停在这里。
中国当代画家刘小东,他说绘画几千年到现在,基本上你可以说绘画已经是零,已经再无可画,好好一块画布在那里,多美啊,画它作啥。这样,你拿起画笔,作画。你就是你那么一点点的可怜的当下,当代,然后你得从头开始自己走一遍。刘小东返乡画《金城小子》,在辽宁凌海市金城纸厂,我响应他的诗语唯只有学舌说,直到你自己也成为一条小径。
“梦幻空华,六十七年,白鸟淹没,秋水连天。”哪位禅师的辞世偈,亦舞鹤淡水十年。
舞鹤当然是尽管调侃自亏,孤独与寂寞对坐,不知寂寞为何物。直到一天孤独吃着小杂锅,自己吃一口,猫吃一口,寂寞发话了:“你看看,到了这步田地,再下去没边了。”孤独颔首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