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于无限透明
一
李言之所chang从医院里带话来,说他想见见我。
自从他患了不治之症之后,我忽然觉得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而在此之前,我憎恶他,小心翼翼地憎恶他,不给人发现。其小心翼翼已到了这样一个程度:连我自己也差点把心中那zhong憎恶之情给忽略过去。现在,他快要死了,此事突然升华了我对他的感情,他像团棉花一样变得ruan和起来,非常温轻地涨满我心。现在,我知dao,死亡对于人类是何等必需的了。不仅对于人类的生态调整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人类jing1神美化也是必需的,甚至对于满足人的忏悔yu望也是必需的。
他是在机关年度ti检中给查出来的。那天我俩都笑呵呵地进了生化室,一位从衣服里tou飘出法国香水味的女护士走过来,白晳的手上拈着一guan银针,眼睛里满是职业xing无聊。她在我们手上各抽去了一小guan血,注入qi皿,什么也没说,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她的无言即是一句语言:“走吧你们。”我们就走了。
当时他的血和我的血挨得那么近,看上去一guan血几乎是另一guan的重复。我们都把此事忘了,直到医院通知他立刻入院,他才憎然dao:“你们没搞错吗?”
我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会不会把我的病栽到他shen上去了。我原谅他那句话,我俩血ye确曾挨得那么近嘛。
那句话也无情地暴lou出:人是渴望侥幸的动物。虽然他已是五十余岁的负责领导,应当ju有相当强的理xing了,但渴望侥幸的心理仍然shen藏在他的下意识中。每当他不慎liulou出来的时候,一刹那间他就像个惶恐的孩子,令人可怜又可爱。唉,我真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为此,不借把他永远存留在惶恐状态中。
他患病的消息刚传出来时,人们烯嘘不已,一哄而起去看他,那时人们的感情最新鲜,据有最nong1郁的惋惜。到他那儿去的人,跟领工资一样齐。听说他病房bi橱里的各zhong营养品,已经堆得高高的,都sai不下了。随着他病情稳定下来,人们的对他的热情也就淡漠了,每天只有妻子定时陪伴他。人们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迹象,比如说“病危通知”一旦知dao他临终,人们又会跟开tou一样密集地奔去看他,因为人们心里已经有了个暗示:不去看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对这zhong人chao现象站远些看,比置shen其中更有魅力。站远些就不是被人们看了,而是看人们。看人们的善良之心多么相似,一群人在重复一个人。或者说,每一位个人都在重复人群的感情。人就真的那么渴望被裹挟吗?
一gu针尖那样的异样扎了我一下:同样的病症,搁他shen上和搁在普通人shen上,得出的痛苦是不是一样多呢?我可以肯定,同样的病症,搁在每个人shen上,痛苦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去探望他时,不是该有自己的看望吗?也就是说,看望的不仅是他,而且是自己的他。
不知dao李言之能否看透这一切,他接近于死亡高峰,应该看得比寻常时刻多得多,应该“会当凌绝ding,一览众山小”当天意赐死亡予他时,他应当品味出死亡意境和zhongzhong死亡意蕴,这才叫活到了最后一刻。
他不该在怕死中去死,也不该在盲目中去死,应当以拒绝死的姿势去死…我想。
死有死的质量。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讲,在数量上完全一样(只有一次),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个质量问题了。当我抚摸到这个问题时,觉得亲切,觉得李言之也亲切了。
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于李言之自己承认不承认他是我的李言之,那并不重要。
于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们笑得多么从容呵。
总医院内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筑物。如果在它旁边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发亮的岛屿:如果拿掉它的躯ti,那它就是本无躯ti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jin跟着再看别chu1,那么chu1chu1都带上了它的韵味。设计这幢楼的人真了不起,像zuo梦那样设计了它,醒来之后,居然还给他捉住了自己的梦。
我沿着一条花廊似的吊dao走了进去,初时恍如飘入,几乎足不点地。走着走着,猛地嗅出不谐。这些玫瑰,这些玉兰,这些芬芳,这些灿烂,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都是为掩盖死亡气息设置的,它们因囚禁而蓬蓬bobo地咆哮,昂扬着初生兵团那样的气势。我从它们shen边走过时,感觉到它们的狼tou击溅,花箱的每一次颤动都滴落下yang光,叶脉丝丝清晰轻灵无比,明亮之chu1亮得大胆,晦暗之chu1又暗得han蓄。它们站得离死亡那么近,却不失优美。一刹那我明白了,它们是死神的情侣,所以人们总将鲜花奉献给死者。两个意境重叠起来(鲜花与死亡),便堆出一个无边的梦。
一副担架从花丛中推过,担架上的人被布单遮盖住了,来往人liu纷纷让dao,目光惊疑不定,嘈杂声骤失。人们眼睛都盯在白市单中央,那里搁着一枝红runyu滴的玫瑰。
它是由一位年轻护士掏上去的。她先用白布单覆盖住他的躯ti、然后,顺手从床tou柜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玫瑰,搁在他不再tiao动的心口上。当时,她只是下意识那么zuo的,没有任何shen刻念tou。她出自天然率真。
而此时,人们之所以被震慑,不是由于死者,正是由于那支玫瑰。
玫瑰花儿卧在心口上…虽然那chu1心口已不再tiao动,却使得所有正在tiao动的心口tiao得更激烈了。
二
我先到内三科医务室,询问李言之的床号和病情。
值班女医生对探访人员ting热情。但那zhong热情里,更多的是为了迅速结束谈话才采取的干脆果断。当我结结baba、拐弯抹角地问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李言之还能活多久?没等我将问题表达清楚,她已经明白了“你是想问李所chang还能活多久吧?…早点说不就行了,真是的!告诉你,他是我的病人,说实话我也不知dao他还能生存多久。也许三个月,也许一星期,也许打一个pen嚏就把肝脏震裂开了。总之,他不会走出医院了。这是昨天的化验结果,他shenti状况已不能承受化疗了。我准备停下来,采取保守疗法,不再给他增加痛苦。”
“会不会有什么奇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迹象。”
“他的jing1神状态怎么样?”
“相当不错。”医生微笑着“你可以为他自豪。他不是强作乐观,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悲伤,每天都ting安静。一个人在凉台上坐着,经常在笑。所以,我隐隐约约觉得…”她yu言又止。
“哦,请说下去。”
“他很愿意死去。这样的病员说实话我很喜欢。”她真诚地说。
“愿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类人的正常感情。”她解释了一句。
我离开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药水味dao十分nong1郁,来往病员步伐缓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高级干bu。可是,他们脸上出现的不是痛苦神色,大都是一zhongshen思的表情,像正在为某项工作苦恼。也许,他们正思索着自己的癌zhong,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至今仍觉得不可理解,仍呆在惊愕之中。这里,几乎每个病员都有家属陪伴,因为陪伴很久了,已无话可说,妻子像影子那样沉默地挨在shen边,呈现出令人感动的忠诚。yang光已被茶色玻璃滤掉锋芒,再稀薄地一块块掉到走廊上,看上去不是yang光,而是可用笤帚扫掉的炭灰余烬。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tou,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高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she2,常常用母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麻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动情,双手还jiao替比划。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么她she2tou也动不了,反之亦然,她说话是一zhong全shen运动,因此倾听她说话就使你全shen劳累。李言之穿一tao质地很高级的西装,通shen纤尘不染,虽然他不会再走出医院了,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出国访问时购置的pi鞋,并不穿医院pei发的拖鞋。他给我的感觉是:正准备出国,或等待外宾来访。他察觉有人进屋,慢慢转tou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却宽广无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chu1,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ti内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zhong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满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tou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欢瓷qi,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窑的滴水观音壶去,请他观赏。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拿过滴水观音往地上一摔,那壶哐啷一声成了碎片。老tou傻了,面孔死白,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片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qi,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抚摸shen边那盆叶片翠绿、花lei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lei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抚摸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chang在南半球,玫瑰的变zhong之一,天知dao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dao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满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最为清醒,shen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yang一出,它缩回挖ban,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红yun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欢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dao。他们不行,他们不知dao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sao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sao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高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tou,谈话只是重复内心构思,只是内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tou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溢金花leihan蓄着,高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guan它们太像一个个念tou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bu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