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他们之间有一场唇枪舌剑。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暗一场双方大屉才学的奇观了。
李觉想了一会,说:“这无聊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天你跟我讲过趣味三角函数呀…”
“不!我没有讲过。”
“你说过的。x和y游离关系,c角和b角的向心性,你都说过。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就是听不懂,也觉得有意思得要命!你肯定说过。”
“我没说过。”李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不注意繁琐函数。那些破烂东西是他们、以及他们之类的人们的事儿。”
我惊愕极了,李觉分明对我讲授过,为什么不承认呢?
李觉在屋里距来被去,兴奋地低语着:“看来他们很关心咱们呀,看来他们是在悄悄地关心咱们啊。我的课绝对不止你一个人在听,影响已经扩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们再接着讲,咱们不但要讲历史,还要讲天文地理,就是不讲繁琐函数!今天我们接着谈奇石怪木。你看见那株柏树了么?”李觉指着山坡上一棵身姿怪异的老树,说“它足有三百岁了,这是指它的生理年龄。我看它的精神气质不下于一万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这一天,李觉完全是在海园天空地大谈历史趣闻,谈一些大才子的沉沦。是的,他对一些沦丧的才华特别敏感,对一些无情的帝王特别动情。他的思维太奇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其实他不是在运用思维而是在运用感觉,他仿佛根本不屑于思维。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忍不住眼泪。我看见副教授在窗外伫立,分明也在听。李觉对他的倾听毫无反应,兀自激动地抒情展志。我知道李觉是佯作不见,其实内心肯定很得意。
几小时之后,李觉骤然中止声音,坠入沉默。这意味着:今天结束了。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授课。我从李觉屋里出来,半道上又碰见副教授。他问我:“那个问题,李觉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呐呐地“他没有回答。”
副教授一层“不肯回答?
“怎么了?”
“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高谈阔论,就是对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宽容地笑笑,然后愤愤地走开。
这以后,副教授常常到我们窗外附近倾听。李觉已经把他迷住了,在病区里,也只有李觉能迷住他。其他病友们都是工农干部,副教授对他们一团和气,然而除了和气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了。他一直在被尊敬中孤守着寂寞。一天,李觉正在大谈秦始皇。副教授终于不请自入,劈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始皇高绝处,在于为之始。始皇不尽意,难以为之继。我以前有个观点,恰可就教于你,拙作《先秦阡陌考》,大约你也是读过的,内中有半句话:‘是谓非为尚为之不为,是谓何为不为而为之…’唤,可能有些费解。这半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为我了,当时写到此处,不敢全说,也舍不得不说,所以只成半句。它的意思是:…”
李觉听罢,豪情大发,和副教授辩论起来。副教授也精神倍长,本来只说一个观点半句话的,竞然从一衍化为三,三三衍化为九,滔滔不绝了。两人谈得痛快淋漓,我只干瞧着,一点也听不懂。但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说着说着,就在李觉床上坐下了,李觉也随之坐下,两人又说。蓦然,李觉在一句话讲到半截处不作声了,死盯住副教授“我什么时候请你进来的?”
“我、我,这个…自己来的。”
“请你出去!”李觉手指着门外,和刚才模样判若水火。
副教授脸色由红变青,镇定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大惊;李觉怎么啦?他们谈得那么亲切,横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从交谈中没有任何迹象,他好像瞬间变了个人。
李觉盯着我,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说!”
十
…李言之入神地倾听着,不时唏嘘喟叹,我看出他颇感动,并且因为感动而身体舒服些了。他脸上的神采,是那种介入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颤抖,而过去,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抖个不停。他说过:那只手臂能把他整个人从梦中抖醒过来。现在,他跟一汪静水卧在水潭里那么从容,微微放光,生机盎然。
由于我如此动情地述说,渐渐地我对这个倾听我诉说的人,也充满亲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忆。但我讲到半截,性质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为他而说,而是我自己要倾诉,我被自己的意念燃烧了。燃烧得如此猛烈而痛快!我真没有想到,压抑太久的东西,一旦奔涌出来,竞能将人拽那么远。这是不是表明:某种不可思议的势头一直埋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埋藏火那样。当它听到另一个火种的呼唤时才啸然而
出,几乎把我们身心冲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对李言之的情感,竞仿佛是我当年对兰兰的温情。他们一个是垂危老人,一个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对象居然都能够唤起我那样清新的爱。也许,这都是由于我们身心受损太过的缘故吧。当年,兰兰患有重病;今天,李言之面临死亡…难道,爱与被爱,竟是人类持有的呼救与拯救?!
我确信,李言之就是当年的李觉!
尽管时光已逝去三十多年,尽管他已改掉名字,尽管容颜全非恍若两世…但“李觉”只要在世上一露头我就能朝他奔涌而去。我能够凭借一股独特的气息嗅到他。
李言之说;“你的少年时代与人不同,身心方面受过那么多创伤,只要顶住了,就能使人受益无限,炼出一些不平凡的素质。天之骄子在少年嘛,你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少年时代。那个李觉,怪人哪异人哪。他对你的启蒙方式有巨大风险,要么造就你,要么段掉你。我熟悉那类人,也欣赏那类人。他呀,一大堆灵感都会叫人拾了去,自己做不出一桩事。他那种人天生就不是做事的人,是编织幻想的人,是个终日拈弄诗意而又不写诗的人。他每一个灵感哪意念哪,在正常人看来都带有了不得的异见,沾上一点就大受启发,别人拿去就能闹出大动静来,偏他自己不行。他是满得溢出来了,像棵挂满果子的苹果树,非叫人摘掉几个才舒服。哈哈哈…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点头,掩饰着深深的失望。李言之是用科研语言在和我说话。这语言虽然准确,但距我的心境太遥远了,远得近乎于失真,近乎于虚假。
李言之伸出一根手指制止我出声,自己歇息了片刻,然后又说:“至于你么,你是人才呵,你的才华太过于锋利。你是一把窝藏在别人裤兜里的锥子,怎么讲?第一,非出头不可。第二,出头就要伤人。你到所里来工作以后,我仔细看过你写的全部论文,乖乖,简直是我青年时候的翻版么,一个选题就是一个伤口,一个选题就足以把全室研究员捆进去还填不满,哈哈哈…兼有深不见底和大气磅礴双重特性。我对你很有兴趣,很有兴趣。我老在想呀,此人的异禀是从哪儿来的?现在我多少明白了,你少年时代受过创伤。你把那个那个…叫李觉吧?对了,李觉的风味带进来了。你的心灵被他狠狠地冲撞过,呈现着畸形开放状态,像这朵玫瑰花一样,开得这样暴烈。它之所以如此,是由于那花匠刀剪相向的缘故。我们看它是美,它自己则是疼!你疼么?哈哈哈…”李言之仿佛没有意识到:我是把他当作李觉来相认的。否则,他就是在公开地轻蔑我。我耐心等他笑罢,说:“能不能请您不再笑了?或者非笑不可的时候,请给我打个招呼,让我出去后你再笑?…那时候我非常孤独,又身思重病。我们贫乏到了把毛选四卷当小说看的程度。和兰兰的纯情之恋,又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污辱。我们给恐惧逼得走投无路了,医院里到处是死亡气息,我们都快要给这气息熏呆掉了。要知道,我们在很稚嫩的年龄时就被掐进那气息里了,接受治疗的是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几乎成了一块腌肉!只有在李觉那里,我才感到安全,感到欢乐,还感到放肆。我们多久不曾放肆过了呀,快成了一株盆栽植物!我根本不是为了增长知识才华什么的,才去听讲学习。李觉也根本不是为了培养我教育我才天天讲授,不!我们都是由于恐惧、由于孤独、由于空虚才投靠到一起。您今天也许可以用审美眼光看待这一切,也许这样看十分精确,也许从中还能提炼出什么选题出来。但是对我们来说,我停顿了一下,盯着他低声道“是二十年前污辱的继续。”
“对不起。”李言之咕噜着“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我快要死了,就有了胡言乱语的权利。要是不得病,我想我不会这么坏。唉,平生正经如一,到头来才觉得欠自己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