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诞生
调令已由集团军正式下达。
明晨四时,本人将离开炮团,赴大军区某bu任参谋。这次调动很惹人羡慕。本人的级别虽没有变动,但职务地位大大上升了。今后,本人就是上面的人了。如果来此公干,炮团的toutou们会拥上来握手,口里有节奏地“哎呀呀”欣喜。我将称他们“老领导”这称呼很妙,一听就知dao只有自己也是个领导才会这么叫。团chang的嗓音比往常更亲切:“明晨用我的车送你。”那是团里唯一的新型作战指挥车,那车才真叫个车。本人的组织关系行政关系供给关系三大材料已装入档案袋,由干buguchang亲自jiao给本人。从这一刻起,本人就不是炮团的人了在三大关系送jiao军区之前,本人又不是那里的人。假如这数天里本人淬然shen亡,追悼会与抚血金由何方承担将是个棘手的问题。
两个公务员奉命来捆绑行李。我的行李之微薄使他们大吃一惊。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盒烟和清理出的物品:脸盆pi包藤椅镜子闹钟…全是别人舍不得抛弃的东西。我年轻,未婚,因而舍得抛弃,每抛弃一样东西都ti会到自己的旺盛活力。地上搁着的旅行包不足三十斤,是我服役十一年的积累。我除了奋飞已无退路。
此刻是个yin晦的下午,适合于孤坐与沉思。我将居住多年的单shen宿舍缓缓察看一遍,毫无目的地察看。白墙早已黄中透黑,天花板渗出的紫色水渍因我过于熟悉而令人烦闷,六角形地砖光hua如镜,边缘被岁月rong解得模糊不清,屋中弥漫着我的气味,我要离去了才强烈地嗅出它确实是我的气味。哦,不会遗下什么了,该丢弃的已经丢弃。但我尖锐地感到某zhong遗失,被遗失的似乎是这样一zhong东西:它就在shen边,凝神追想时总想不起来,悠然无思时却会从记忆中掉出来。我停止寻找,倒在床上,微合目,懒散地…是它!
我面前有一堵墙bi,朝南,墙正中是窗hu。在窗框与墙bi的结合chu1有一dao很窄的、近二尺高的feng隙。隐约可见的是,那feng隙被一个细细的、笔状的纸卷儿sai死了。两年前,我搬进屋来时就注意过它,当时想把它剔出来,重新修补窗框,只因为它sai的很结实而作罢。当然,在这两年里我目光无数次掠过它,它甚至给我带来些奇思异想:某些秘闻?绝命书?一束情柬?…最后我总告诉自己,那是堵saifeng隙的废纸卷,如同所有住公房的单shen汉的生活一样,随意对付。
现在我即将离去,我断定此去再不复返,这就便这件事情有了最后的意义。我从房内找出一gen适于挑剔的钢锯片,朝它走去,由于再度充溢幻想而手足惶luan。我从窗玻璃上看到
自己的面影,两颗瞳仁闪亮,我立即拉上窗帘,于是制造出一派神秘气息,我也确实感到神秘。仿佛去启动某zhong神灵密语。shen心似被dong穿。
这片刻内的经历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后来我能回忆出的是:changchang的纸卷已经躺在窗前写字台上,四周是一滩从feng隙里洒落的犹如弹壳内发she1药那样细碎均匀的赭色颗粒,赂有苦涩shi热的气味。纸卷异常沉重、坚ying,默默放she1因为年shen日久而形成的金属般青辉。我又累又诧异,它竟然如此完整!我原以为把堵sai得那么jin密的东西剔出去会支离破碎。我究竟是怎么剔除的?那过程已是我记忆中的空白。
这时,我发现了第一个怪异:
changchang的纸卷在桌面上的方位与指南针一样,上北下南。哦,偶然吗?可怕的偶然。
我从细小的feng隙里望出去,像从瞄准ju中望出去,发现了第二个怪异:莲花山锥状主蜂出现在视野里。如果出现任何其它山峰,我都不会惊奇,但莲花峰是这一带方圆三百公里内地区的最高峰,也是这一带地表构造的中心。我甚至可以借助峰ding上的一抹yang光,猜见ding尖上那三角状的国家一级觇标。它是这一带大地测绘时的最重要的控制点,其座标数据经几十年多次测标,已jing1确到毫厘。方圆三百公里内所有地物地貌的测标与标绘,都以它为基准或参照。此刻它夹在feng隙里,我只要稍微移动tou颅,它就消失。我的面孔感觉到莲花山原野chui来的清凉的风,它们从feng隙中liu入,仿佛是莲花山的绒mao。我感到山是活物并且是伟大的活物,特别在它被夹在feng隙里的时候。
第三个怪异便是面前的纸卷,它因夹sai日久几乎熔铸成一genyingbang,还带有微弱的磁xing。我极其小心地拨开它,不时呵上一口热气,使它不至于脆裂。它的外壳纸页已接近钙化,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但是越往里越完好,我逐渐chu2到它的柔韧、平hua和蕴藏的弹力,甚至嗅到被禁钢久远的气味。我不禁赞叹纸质的优越。据我的经验,只有少数特制军用地图才使用如此优质的纸。
呵!它正是半幅军用地图。总参测绘局一九六一年绘制。
五色。下边标注:
比例:1:50000
地貌xing质:丘陵/城镇‘
区域:莲花县/石中县
高程:1956黄海高程系
磁偏夹色:2——80
它正是我bu所驻的区域xing地图,地图的使用者无疑是内bu人员,可能就是我的前任。我很快在地图的右侧找到团bu位置:陈盾村庄西南面。所有的地图包括军用地图极不绘制军事设施,因为它们是保密单位。只由使用者的需要时自己标绘上去。陈盾村庄西南远方,大约在团bu宿舍区位置chu1,被人用红笔标志⊙。边上,在莲花山ju大的山峰坡面上,用红笔写着:
东经115。24’37”
北纬30。17’97”
高程(黄海平均海平面)52。37米
这是我在地球上的位置。
一切发现和猜想均由此开始。
几行字色迹已经暗淡,从笔chu2中仍能见到当时的激动。最能表lou此人shen分的是阿拉伯数码字,那zhong书写方法是我们专业人员独有的,简捷迅速均匀。然而最使我惊愕的还是此人的异常心态。你看,这几行字铺满绵延数十公里的莲花山麓,每字占地近一平方公里。末尾数笔,直插大海,锋利dao劲,沿途截断九龙江,横扫五个万人以上的村镇,还有十几dao山脊和无数地物。
我搬开椅子趴在地面,chui去灰尘仔细寻找。我一寸一寸地搜索抚摸,膝盖和肋bu被坚ying的地面压迫得生疼,汗水渍酸我的眼睛。我有个预感,职业xing预感:地图上的符号,极可能在这问屋内找到。
果然,床底中央一块六角形地砖上,隐约可见用锐qi楔刻的基准点标志⊙。圆圈中心点被打进一枚铜质铆钉。这就是此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了。其jing1确度必经他用仪qi反复测算已达最高极限,可与远chu1莲花山觇标——国家一级控制点并立!
我既觉可笑又颇为敬服。一个人,很可能还是和我一样的基层军官,把自己的立足点搞得如此jing1密又有什么价值呢?何况是固定在这样一间低劣的单shen宿舍里。…但是,我内心shenchu1职业热情被挑起了。甚至意识到某zhong挑战意味。
须知,此人获得如此jing1密的测地成果,首先需ju备高jing1度经纬仪和jing1湛的专业经验,需要在周围三十公里方圆内掌握三个国家级觇标及控制点的jing1确数值,这些全局绝密觇标与视标之间的方位夹角不小于六十度,这样才能保证测量jing1度。经纬仪分别测出三个视标的准确方位角,就可在图版上jiao给出自己的立足点,或者用三角函数表标出。
dao理简单,但是cao2作起来非常不易,最低限度也需要几个先决条件:
1.最佳视野里有三个最佳的可视觇标。
2.每现标之间夹角不小于六十度。
3.已知每砚标的绝对座标值及高程数。
这些资料不提供给师属地面炮兵bu队,属总bu专控,我们通常只知其相对座标值。当然,在一个执着而智慧的专业人才那里,他可以重新测算予以破译,这又需要他的超常素质了。
4.占有jing1密qi材,ju备熟练的观测技能,不畏艰难地进行近于天文数字的连续运算。这zhong观测与运算需反复进行多次。
现在连我也觉得不可能了。
首先他不ju备第一条件。就算他瞒过众人耳目斗胆把测绘qi材搬进屋里来,可在这间火柴盒般的十二平方米屋内gen本望不出去,南面是窗hu,窗外有两株满抱cu的针叶松,树龄五十年以上,树shen遮住大半扇窗。北面是门,门外是荒山,视野受限。东西两面则是厚实而完整的墙。
我突然记起,他已通过窗框与墙bi之间的feng隙,获取了第一个觇视点——莲花山觇标。这么说,那feng隙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他有意剔啄而成。
我急忙抓过那半张地图,凭自己的经验判断他第二觇视点的可能位置。地图显示:莲花山在正南,那么第二觇视点只能在偏东或偏西方向,夹角才不小于六十度。是的,西面约十三公里chu1,是海ba二千四百米的秀岭,主蜂上也有觇标。我掀去床板,站在地砖上位置,目光循秀岭方向望去,厚厚的墙bi遮住视线。我判断这堵墙bi必有奥秘,墙bi某chu1必与外界相通,他的视线必须通过这堵墙才成!
有生以来,墙bitou一次向我显示出城堡般厚重气概,它外层是污浊的空粉,内bu是花岗岩料石,高三米二,宽四米,毫无被dong穿过的痕迹,却有不lou声色的压抑。
墙上唯一的镶嵌物是一个简单的木质衣架。准确说是一条chang六十公分宽十公分的厚木板,木板右中左钉着三个瓷质衣帽钩。这zhong衣架在任何单shen宿舍里都可以看到。我抓住木板两端,用力摇晃后拽,它吱吱叫着从墙中脱shen,粉土与砂粒掉了一地。墙bi上出现三个木榫造成的黑孔,很shen。中间的孔透出一丝光,我朝这个孔chui口气,光线增大了,现出比子弹tou略大些的觇视孔。我趴到孔前朝外望,只看到荒野一角,不见秀岭。我很快明白了原因,退回标志上,保持全shen重心稳定,想象自己的tou颅是一ju经纬仪,右眼是镜tou。先向左转,从窗框feng隙中看莲花山,再向右转,对准墙上小孔。只有这样两个觇视点才能在我这里jiao绘。成功了!我看见像星星那样闪耀的秀岭蜂尖,一闪就hua过。
我极度疲劳,xiong膛变成大鼓嗵嗵luantiao。
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打开一dao隙就准确地取视到莲花山觇标,打开一个孔就捕捉到秀岭觇标。须知开一个孔比开一daofeng困难十倍。从feng中观察外界,只限制方位角,不限制高低角,而在孔中观测,方位与高低同时受限。刚才我的右眼位置(也即经纬仪镜tou)若是偏移任何一分(左或右,上或下),就永远看不到秀岭觇标,除非推倒面前的墙。
明白我的感慨么?
此人对外物的方位有着超人的min觉,他只消坐在这里,过墙bi凝视(gen本看不到)远方秀岭,然后走过去用铅笔在墙上画个小圈,再打穿这小圈,不需对墙造成更多损坏(才不至于惊动旁人),秀岭峰尖就从孔中呈现。哦,他对四周地形地貌地物多么熟悉!对相互之间的距离方位高低诸关系的判断多么准确!他的思维迈着灵动的双tui从这个山尖跃到那个山尖,省略掉两点之间的漫chang过程,而我们总习惯于在幽shen的谷中探索。
第三视视点在哪里?
毫无疑问,它应当在东方或东北方。可我在地图上再也找不到能和莲花山、秀岭媲美的觇标了。请看:东面是大海,近海是没有可设觇标的突出礁位,北面是田野,直奔海边,高差不足五米,没有显赫地物。特别不可能的是,这间屋子的东西是一连串的单shen宿舍,他即使dong穿墙bi所窥见的只是他人内室,这很卑下。更何谈连续dong穿十几堵墙视取野外呢?北面毗邻荒山,密不透风,最令测绘者们乏味,连设置四级觇标的价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