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都沿着教堂尖塔爬上来，远远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吗？”

李言之断然：“不是我：”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上说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熟悉，使我惊骇“你在那儿住过？”

“对对，不容侵犯的。我不能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铺垫，李言之明白这一，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走到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几盒旗参、龙之类的补品，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意，并且渗透到底里，它像树那样有了年，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言又止，微笑成了悲不的微笑，段里蓄着疲劳，衣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告别，忽发觉李言之并没有说完，话题仍然悬挂在我俩之间的某个地方，神秘地晃动着。李言之双像盲人那样朦胧，整个人正被念推走，他低语着：“院墙拐角，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盖着一块大理石墓碑，缺了个角儿，只有等儿都谢掉了，才能看见它…”

“在哪个医院？”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老。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珍贵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老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快。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快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父亲提着自己的儿去见一个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自己的情质，双方都顺乎本地了。清彻本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容月貌，而是跟猪、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的老借一样。

一阵搐。把我从梦中抖醒。病房天扳上爬着一只大虎，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仰面望它，就像天板上现了一条大裂。猛想到；整整一夜我都是在这么个怪肚下睡过来的，不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日无多…”

“我明白。所以，请你拿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四

李言之摇“不是我。”

不过，坦率地讲，我渴望诉说。我从他上嗅了一气息.我嗅他是我的知音。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力，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得清清楚楚——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么？被要挟的情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为什么？”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猴，因为它太像人。我也讨厌猴，因为人像它。我曾经在一只猴上认过好多人来，包括著名人。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式的猴、或者猴式的人相，甚至相亲相。我知，人是人的未来；而任何一个我，却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守着我。

我盯着养老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他有多么杰。他同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之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去暴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心，却膨胀我们的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中年人的风味境界。六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人之老者的风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时刻，都能达到应有的巅峰，都有—份郁的醉意。

“是的。”我开始到意义了，他问这些什么？

李言之沉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就在这问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十分致的神暴力。

三

我叹；“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老，他几乎化丛中了，不留神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满白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观音壶。它大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壶的原形，壶遍布细微的白斑纹。原来，养老把自己锁在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抚摸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掉的药气氛中时，我已经呼到了我的少年。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望。我终于知了，他心里也有那些东西，只是封闭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东西发的，我嗅到了那些东西飘来的气息。所以，我认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很珍视心中那一片隐痛、一酵母、一心的丑陋、一缕锐羞怯之情、一言又止的难堪…总之，把我的终生钉住的那个东西。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换说法吧。

在对方合下，优地毁灭了一件优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房掳掠着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的掳掠我才胡思想，并在胡思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可怜的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来享受放肆。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满各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禁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内心使劲提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五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我有儿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的老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我凝望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飘来。尽房完整无缺，但郁的芬芳已把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架凌空跃起，无数盆相互簇拥着，鼓噪成彩斑澜的狼，大团温势朝我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大的反差令人惊骇，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栽到们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为敌么？不会！们是一意境，而仇敌是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人所缚、而与一意境誓不两立呢？

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的老不在，房门锁着。

李言之摇；“不是我。”‘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日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的权力意识。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从壶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老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那么远，才可能境界。观音披彩衣，站在红鱼上，轻妙地探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葫芦。观音的全神韵、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将从葫芦洒落人间…尽它现在空空，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反而拥有晶般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