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服发笑，说没关系的，他这瘸手经常会引人注意，从小到大，不时要展示一下。已经习惯了。

刘克服把右胳膊抬了抬，没多说。

“那么是什么？”

刘克服说这个他自己清楚，很复杂，像他这样的不多。

“克什么？”

“听说你有脾气，打球不认人？”

年轻女很厉害，一听刘克服语气不快，即追问：“你不喜提起这些？”

如狗熊般笨拙。但是一旦运动状态，例如猛烈击球，其“手”便暴无疑。人在剧烈运动时相关肢会本能地合动作，以保持平衡，到了大家都要抬右胳膊时，刘克服的瘸手抬不到位，就会变得很古怪，让旁人看了别扭。刘克服打乒乓球能在本校称雄，除了左撇优势，右胳膊的不规则动作可能也略有作用，起码扰了对手的视线和心理。

县长说名字有怪。

刘克服摇，只说不是。

但是到后来县长有些不兴了，因为刘克服面无表情，攻势尤猛，好像跟领导有些过不去似的。一局终了，最后一拍拍死刘克服，把拍放在桌上，县长板着脸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是打球的事吗？”他问。

“我们惹你了吗？”

“为什么？”

那女摆摆手，没让中年人多说。

刘克服没回答，校长抢着说：“叫刘克服。”

女：“胳膊不好，知。什么原因呢？小时候受过伤？”

“刘老师知她是什么人吗？”中年人指着年轻女问刘克服。

年轻女请刘克服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她说，他们看过刘克服的档案，有些情况在档案里看得不太清楚，所以直接问他。刘克服说他的家确实比较不同，不说旁人通过档案看不清楚，自己解释起来也都费劲。刚才他说自己是市区人，其实也不全是。他祖上是“船民”世代生活于船上，动很大，靠江河走船运货为生，一家老小全家当都在中，岸上没有立锥之地。到父亲一辈，因为河淤积，河运衰弱，政府安排船民上岸定居，另谋生计，他这样一个生在河上的小船民才得以离船，长成于市区江边的船民棚区。他父亲除行船别无所长，上岸后以踩人力三为生，母亲挑小货担小买卖。这母亲是他的继母，他生母早死了。继母跟父亲结婚时还带来两个孩。他没跟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生母死后就寄养在外婆家，姓的是母亲的姓。他外婆在他上大学后去世。所以他的家成员比别人多，姓氏也杂，兄弟妹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加起来要写一张纸，实际上他差不多只是孤一人。

他没说奉的是哪位领导之命。刘克服很清楚，这个县的脑脑他一个都不认识，只跟一位姓应的县长打过一场球。

“胳膊不好对工作生活有影响吗？”她问。

年轻女，说原来是这样，复杂。

女盯着刘克服看，摇了摇。

刘克服说梦都想。但是回不了，市区学校想的人多，没有关系不成。

“要不要给两位表演一下？”他问。

一星期后，有两个人来到学校，指名要见刘克服。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男四十来岁，发却已显白，穿着比较普通，慈眉善目。女很年轻，二十六七岁模样，衣着齐整，收拾得很光鲜，模样不错，但是神严苛，光挑剔。

刘克服说有一，但是该什么还什么。

“听说你能画漫画，画一个看看吧。”女说。

那天刘克服无课，校办到理教研室找到人，把他领到校接待室让来宾会见。来宾中的中年男告诉刘克服，他姓吴，年轻女姓苏，他们来自县政府办公室，奉县领导之命，找刘克服了解一些情况。

场上人东张西望，没看到刘克服。

一个星期后，校长通知刘克服到县政府办公室报到。那边来征求意见，向学校提借用刘克服，下周一前到位。

女接上话，说知刘克服会打乒乓球。今天他们不是来跟刘克服谈打球，他们需要了解刘克服个人的一些情况。希望刘克服能实事求是，如实说明。

“毕业时怎么不回市区？”年轻女问。

这回他碰上手了，人家一看穿其中的不对劲，喝令刘克服举起手来。这一举就让刘克服丧失了神秘。但是应县长有所不知，刘克服的右胳膊是不好碰的。县长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说没什么，还笑了笑，那笑容其实很不好看。

刘克服说没有。

那女看了画，闭着嘴一声不吭，就跟画中那女一样。她边的中年人侧过也看了看，即摇，说这画得不像。

他们打听刘克服的来历。他们知刘克服不是本县人，他们想知他以往什么情况，怎么到的本县，刘克服说他家在市区，读完中学考上省城师院，毕业后到本县任教，已经三年多。

球赛结束，县长对本校的视察也宣告全完成。一行人了活动室，县长跟大家握手，特别扭看了看。

这以后的球局就打得有些凶险了。刘克服不再专事抵挡，转而主动攻。左撇球路怪，加上右胳膊迷惑人，刘克服在球桌边来去，一拍一拍猛攻，专打县长的反手，火力大，其状像是恨不得把对手一板打掉。场上旁观者都注意到刘克服的发狠，对手当然更其明了，这位姓应的县长是个手，还是个老手，他因势利导，不像起初那么打了，他放，允许刘克服冲上来又扑又咬，自己左一拍右一拍逗，抓住机会才一板拍死，其过程有如猫逗老鼠。场上形势对比很快就明朗化了，刘克服不是县长的对手，人家是猫，他是老鼠，左撇老鼠还是老鼠，毕竟成不了猫。问题是这老鼠不甘为鼠，劣势他还想赢，咬住不放，表现得超常顽。人家扣他，他奋力反扣，人家吊他，他狂奔施救，发球一个一变，接球竭力要形成威胁，如此小鼠让大猫玩起来也有些吃力，于是这一场球就有了其他猫鼠游戏所无法备的看。

刘克服说：“谢谢。”

老吴说领导有意从借人员中几个好的留下来。刘克服现在是中学青年教师，通常情况下他会在讲台上教一辈理，终老此生。现在他有了另外的机会，搞得好就可

刘克服说当然，这是左手画的。

年轻女没吭气。刘克服抬胳膊，举起状。她摆手制止。

“那什么？”他问“克服困难？”

她翻过自己的笔记本，把手中的圆珠笔递过来，要刘克服当场作画，就画在她笔记本的背面。刘克服没推辞，接过那支笔，刷刷刷几下，在那笔记本上勾勒了一个女的像，长脸，短发，弯眉，直鼻，尖下，线条简单却传神，与桌对面的年轻女有几分像。画中人的表情有些僵，睛里两个珠定定的，神专注，嘴抿，嘴角下弯，略带丑化。

“机会难得。”老吴特别提醒“不是都能碰到的。”

年轻女说刘克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县政府办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他们是照领导的要求来的，他们有责任把情况了解清楚，并无恶意。

刘克服说球场讲究公平竞赛，不讲究谁大谁小。通常他的脾气很好，不惹人。

县里有要求，校长当然得同意，毕竟学校求上边的事多。最近学校请求县里帮助搞一个机站，以防雨季校园低洼积，县长很支持。所以刘克服还是去吧。把课务班务赶移清楚，不要误了事。

“不要。”她说。

“克服困难的克服。”

刘克服说外婆告诉他，他这手是让鬼给瘸了。

当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直接找到了刘克服。打电话的是老吴，吴志义，就是上次来校找刘克服谈话的中年人。他告诉刘克服，县里拟于国庆节举办系列节庆活动，其中一个重项目是本县建设成就展览，他们让刘克服来参与筹办这个展览。现在离国庆节还有几个月，筹展准备半个月前就已开始，当时已经了一批人，刘克服属临时增加人员。

刘克服说他不知。

刘克服不吭声了。年轻女转问乒乓球，了解刘克服是在哪里学的打球，不会是在河里摇来摇去的小船上吧？

她板着脸看刘克服，好一会儿，还是不放过，继续追问。

事后了解，人家刘克服当时还在屋里，于球桌边继续克服困难。所有人都送县长去了，活动室里只他一人，没有谁跟他战斗，他独自坐在一张条椅上，袖捋得老，一声不吭给自己，拿左手去右胳膊，上上下下。一场球激烈战罢，不是左撇没劲，却是右胳膊酸痛。

刘克服说不喜又怎么样？总有人问他这些事，早就习以为常。

刘克服说不就是去办个展览吗？

这就是刘克服。手有瘸，还不自量。这个人脸上笑笑的，看起来厚，骨里很犟，不擅长察言观，揣摸他人脸。有的人碰到这场合该怎么办？老老实实陪县长玩。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很大，有的人很卑微，大的人是猫，卑微的人很遗憾就是个老鼠。一县之长手握生杀予夺重权，跟你一个年轻中学老师天差地别，这得搞清楚。既然人家是猫，你是老鼠，你认真扮演好老鼠角，那就行了，老想反鼠为猫那怎么成。

年轻女说：“你的情况我们听说一些了。”

“借用？”刘克服大吃一惊“什么！”

“反正不是上理课。”校长说。

“觉有趣是吗？”刘克服问。

都没往里再说。年轻女又问其他事情。她说，他们知刘克服是理教员，乒乓球打得很好，还能写会画，是吗？刘克服说中学读书时他喜文科，考前听老师劝告，改报理科，因为理科招生的名额多一些。现在他教理，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也没什么大事，编编校报，画画刊而已。

刘克服说：“读小学时喜打球。曾经到市里的少校训练过几天，后来走人回家，教练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