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老兵们的旧军装吸收更多日光。解放鞋也是崭新的,烧成两只火炭。穿着它一脚踏下,混凝土地面便留下一只黑鞋印儿,空气中弥漫着熔化的味道。上操前,新兵们从卡车尾部跳下来站队,个个如同胖乎乎的土豆,嫩得出水,随手一掐就可以掐下一块来。仅仅过去不足一小时,他们就惊人地瘪下去,有如晒干的抹布。下颌儿变细了,军装变大了,步伐飘浮不定,面孔凄惨得连眉毛也快要掉下来。他们稍许尝到些当兵的苦头。他们还会继续消瘦,一直瘦到身体各处没什么可瘦了,才开始发硬。大概半年之后,连队粗糙的伙食会重新把他们撑囫囵喽,一个个打了油似的闪闪发光。那时,他们目光淡漠,说话中气充沛,动不动就很老派地骂声“杂种”或者“姥姥”全身都跟音箱似的发出共振。
一个兵昏倒了,两人把他挟起,拖进支在草坪上的救护所帐篷。苏子昂望望,是个新兵。他不理睬。西南角又有兵昏倒,调整哨,还是新兵。不久,一营叭叭倒下两个,全是新兵,苏子昂依然视若无睹,坚决不发停止操练的口令。但是,他内心飘过一缕满足一种功德圆满的感受。每倒下一个兵,队列都会神经质地振奋一下,这是种刺激,是个恫吓。有人昏倒——必然强化指挥员的权威。终于倒下一个中士班长。苏子昂发出了停止操练的口令,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并且给各营规定了休息区域。口令层层下达。苏子昂注意到,大部分连队就地解散,只有四连、五连列队跑步。士兵们在音乐声中休息。音乐变换两种情绪:开头温柔些,抚慰性的,甚至是情人味的,渗入士兵精神缝隙。然后渐渐地强硬,到休息快结束时,音乐进入最有力阶段,让士兵渴望奋臂而起。最后嘎然而止,上操!播放些音乐肯定比临场动员管用。苏子昂示意值班参鸣笛。各排集合,然后归入连;各连整队,然后归人营。各营列队进入操练场,先慢跑两圈,使士兵们适应一会。苏子昂站在近处观察:脚步拖泥带水。大部分人的目光不再前视,只落到脚前一小块地方。还有某种闷闷的奇怪响动,妈的!那是水在肚里晃荡,活像跑过一列盛水的皮囊。
开训十五分钟,一营区域内又有一位士兵昏倒。他倒下时姿态十分渺小,不是直挺挺朝前摔或者朝后摔,而是慢慢蹲下,抱着腹部,然后无声地翻倒。要不是队列中空出一个位置,别人还不会发现。苏子昂跟进护理所。这个士兵全身一个劲地抽搐,扳都扳不开,后来他自己松散开了。卫生队长把脉,再翻开眼皮看看,低声道:“团长,我送他去医院。”苏子昂点头:“我等你的电话。”
卫生队长和几个人将士兵放上担架,抬起来就往场地边上救护车跑。苏子昂沉声喝道:“慌什么,不许跑!”他不允许给部队造成惊惶。
苏子昂重新登上发令台,屹立不动。已做好应付灾难的准备。
上午操练即将结束时,值班参谋跑至台前,诸苏子昂接电话。苏子昂走进临时指挥所,拿起话筒,卫生队长声音混乱:“团长,他停止呼吸了…心跳已消失…确定死亡啦。”
苏子昂放下电话,看下表,命令值班参谋:“上午训练到此结束。全体集合,我要小结一下。”语调平常。值班参谋对苏子思的镇定感到吃惊。他以为还有下一步指示,又不知道怎样挨过眼前这短暂的静场。所以,他以一种要跑开的姿势站立着,直到苏子昂鞭击了他一眼。值班参谋跑上发令台,一声声发出口令,各营开始收拢,整队,排出听候讲话的阵容。苏子昂盯住他想:这小子有一点临危不乱的样子。他在行军桌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稍许饮几口凉茶。他有一分钟的酝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