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扬扬,炒菜香,大人小孩等吃饭前的喧哗。程先生守着一屋子死寂,厨房抽油机的萤光灯,不锈钢料理台泛出森冷青辉。打开电视连环泡,加入整栋国宅大楼一阵一阵癫监痫似的罐头笑声里,程先生觉得荒凉。他不想再跑出去吃油腻,决定下手做一餐蛋炒饭。
没有蛋。程太太走之前卤的一锅卤味还剩大半,冻得像化石。那十来日媳妇下班会来帮他做新鲜菜,洗衣服,周末有两天跟同事跑出去玩,心虚得先给他买好九如粽子和一盒蟹壳黄,回来又提了一便当盒子烧鸡酱肘子,不食隔宿粮,吃不完的碟碟碗碗堆个几天后一次清掉,那锅卤菜是程太太做的,所以没扔。
程先生出去买蛋,想想需要葱,五块钱八根剥理好的葱用塑料膜和保丽龙盒子装着。做碗汤罢,他在那一长列冰柜前面徘徊,觉得似曾相识,似乎他上一次与菜们见面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它们皆以原貌出现由人去搭配,而今光洁得像手术台上的一包包展览品,程先生很怀疑它们真的能吃。最后他选了最便宜的三色汤,两块骨头和白萝卜胡萝卜丁丁。他的物价似乎仍停留在若干年前,他买过的五块钱一个的肉包子上,从那里开始也许就没有再从自己的手里付过钱,因此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交涉到那里便成了一片断崖。上一回下厨做蛋炒饭的时候,佳玮才念小学呢。
保温锅里还剩一杓饭,得再煮,这种锅也非他所认识。找到米桶,无米,程先生理直气壮撒开喉咙喊,阿帕妈,米吶?没米。
坐在沙发里盹着的程太太挣扎爬起来,从另一隔橱厢拉出一袋小包米,剪开装进桶里。袋上印着联勤的标记,骆驼麦穗和国徽,两行字:眷实补给政府照顾,袍泽情谊心心相系。不同于程先生上次所见,机动板车送眷粮来,人站在车上配米,他两手撑开布袋,让斗杓舀米入袋,抱回家去。三大口?程先生问说。
早没啦,就是我的这一大口,程太太说。
程先生大为震动,应当从佳柏他们毕业不再求学后,两个大口粮即已自动停止,有那么久了吗?他朝空中嗅嗅鼻子,惘然不可解。何况这个电子锅,煮时外锅不加水,程太太还用抹布把内锅擦干了才放进去。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
他细细的切葱,往事在烟幕里历历浮现出来。一伙单身汉,就算他会做菜,和面檊饺子皮,几样菜,蒜拌蛋,蟹黄蛋,鸡丝拉皮,萝卜丝鲫鱼汤,绝对是他传授给程太太的。偶尔请客做卤味,都靠他漂亮的切工,蛋黄粘刀,他发明的用缝衣线来分瓣,又利落又均匀。炒酢酱也是他独到,拌拉面吃,一抢而空。然后从什么时候起已不可考,他便被逐渐缴了械,朝另一个领域去发展,名之为事业。可如今这事业在哪里?那几块奖章奖牌,给佳玮拿了去垫花盆和锅子。就连胜利之光封面都改登每月一星,领袖已去,他不知应当效忠谁。
他炒了三盘蛮不错的蛋炒饭,三色汤也可,眼看不爱吃米的佳玮吃得不剩,程先生感到非常欣慰。他终究觉悟了一个道理,力量,既非金钱,也非知识,对于将近七十岁的老人而言,家事,就是力量。
次日佳玮恢复上班,他张罗的早点,虽然花了起床之后两个多小时,但从此他晓得了契司和果酱放在哪里,蜂蜜红茶方糖咖啡可可高纤饼干玉米碎片在哪里。且因着找这些材料连带发现的各种奇物淫货,再再使他讶叹世界已如此变化。
佳玮走后他才静下来读报,首度,快纤广告进入他眼睛。快纤,那是他不久前才认识的。跟一双系着缎带的方口玻璃瓶摆在一起,瓶中可能是茶,一罐上面标写青柠香草,一罐写玫瑰花实,啥玩意儿?
最自然的节食方法,以谷类和柑橘纤维浓缩精制而成,饭前食用有减轻饥饿的作用,更可自然的减少摄食量,保持轻盈健康的体态。他极为困惑,想不出是程太太是佳玮谁需要,他们都很轻盈苗条呵。程先生去柜子里把那瓶快纤丸子拿出与报上的广告核对着,确证无误,不可置信广告所言居然有此实物,怔仲了半日。他才了解,原来读报,并非读不知道的,而是读已知道的。多少年以来,山羊走老路的走惯那几版,只见所熟悉的人事物在那上面逐一雕逝,旧鬼小,新鬼大。他仍尚存的许多精力,只好投在剪集报纸印花上,一张一张修得齐边不苟,排好队压在书桌玻璃垫下。现在,却因为做饭,他的视野骤开了。
程太太看报纸当中复又画盹,老花镜掉到鼻尖,脑袋沉沉陷在胸前。程先生便去帮忙拆整行李,敞口拦在那里两天了。分类归档,该洗的放在一边。有一盒工整未拆的礼物,包装纸已磨损露底,程先生打开来,是一套皮夹和皮带。程太太醒来看见,就说让佳玮留着吧,或者以后送给李平也行。
佳玮收下礼盒,嘴皮刻薄的说,台币六千多块吔。
超乎想象之贵,程先生避祸的假装没听见。
然而一如此行回来的昏睡如槁木,程太太面对佳玮的讥刺语亦若罔闻。
佳玮变得更沉默。
以前她不爱讲话,却是一团善意在那里。如今她的沉默是块阴郁的固体,日久无言,一开口溢出冷酸的酵味,自己都闻得见,偏转头去,或者干脆更不开口了。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冬夏一个样,严厚里着带帽套的羊毛夹克。其实感冒已愈,可就是脱不掉,一阵寒上来,把帽子也拉上,恨不能冬眠。回来连赶几天工,都是深夜回家。遂养成习惯,每天索性等交通尖峰时间过了,再离开公司,长长的下班之后,喝着长长的咖啡。
美茵来找她,问她跟李平怎么了。李平说他打电话给你,你都不讲话,干嘛?
佳玮垂视着美茵的圣诞绿呢裙,斜岔三颗香奈儿式厚厚实实的金扣子。她已不愿再接受美茵向来加诸她的方式,以固执的默然抵制着。
喝喝服了你,要死不活的,美茵掐她脖子。
她一把挥开美茵的手,很突烈。
掐你一下不行呀,美茵笑着推她头。
她把美茵手挡开。
美茵又推她,她又挡。美茵打她头,她把手打回去,将将要撕打起来,她惊怒的呼出声,我最最最讨厌人家打我的头!
好,讲话了,美茵收手煞住。
待她怒气平息下来,美茵瞧着她猛摇头,你哦,我是李平我会被你搞死有份!拉她离开去吃饭。
到公司对面的梦家,李平已在,原来是跟美茵串好的,佳玮便以加倍的默然拒绝他们二人。李平束手无策,求助于美茵,都由美茵做主点了吃。
两个焖字辈,比焖功,我服了你们,JJ王子与美美!
佳玮听见,眼一抬射向李平。
李平已来不及阻止美茵继续说,带我去吧月光,美茵讽笑的称赞着。
无聊。佳玮用愤毒的目光把李平杀死。
美茵撞一下李平,你不是说画得很棒。
佳玮恶声的冷笑着,李平你实在很无聊欸。
可以拿给大翁看看,美茵说,他们在搞一个漫画周刊,需要量很大。
破烂东西谁看,佳玮咀咒着,烂。
你不要这样嘛佳玮,李平哀哀的说。
烂。
随便她啦。美茵就做下决定对佳玮说,我叫大翁跟你连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