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烦,烦。
李平噤声了半天才说,怎么回事?
情绪问题。佳玮叹口气算了,没事,现在不想讲话而已。
李平听她话不再吵她。
第一次,她主动拨电话给美茵,意料之中不在家。她深沉坐在电话机旁,推想夏会在哪里,愕然发觉自己对外面世界所知的竟是这样少。第一次,她发现居住的这个城市,只因为他在那里面,整个城市忽然从模糊中现出了面貌与她贴近。夏杰甫JEFFREYHSIA。是的那个不知名人物他叫做JJ王子,从地平线上走出,又像从雪夜极深极静的核心走出,一身黑色斗篷融入黑的背景看不见,因此只有露出斗篷的一点点脸是白色,像众多雪花中的一朵雪花,走到近前,才看见闪现出星芒的黑色瞳仁。JJ王子从三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来到现在,找寻在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的熏衣草…
黄昏降临阳台一切建筑变成天的沉淀物时,她知道他不会来电话了,对着没有亮灯的镜子前面畅痛哭起来。
早晨她打开报纸,UPS赫赫再现,跨两页全版的大量留白好象夏忽然现身给她一个惊喜。三波UPS有效到达,都是每个星期的第一个上班日刊登,她跟自己下赌,若有第四波必定是出现在下个礼拜一。
她精神激亢来到公司,看见夏在会议室并没有消失,又放心,又凄凉。她密切注意他,却极力避免跟他遇见,公司像迷宫游乐场的隔间设计正直于她此时的秘密活动。有一趟她就隐在一块立板的背侧惊险万状让他通过,闻见留下的烟草味久久不散。他抽淡的万宝路,专心工作,一切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使她迷惘。但他在阿岚房间和另外一名ACD讨论事情沉思的样子,又让她发现,专心工作时的男人比任何时刻都更具魅惑力,强烈折动她使她泪水涨满胸膛。她绝对不曾料想他会特意绕经她们这里,丢下一些风马牛话,而只有她知道那是对她的独白。
香水广告上的女人,她台起头去看,当初只是喜欢那张设计随便钉在那里,TROUBLE,此时有了崭新的意义那女人生出熠熠光芒。她去洗手间冲脸,看见镜中人笑意盎然的没有被冲掉,便一下下用力抚平笑容直到看不出来为止。闪避男人一天,不料瞬息疏忽就在狭道上遇见,听他低沉对她说,佳玮你生气了?
她生不生气他也要垄断!佳玮怨怒的抬起眼看他。
杰甫柔声说,来,我们喝杯咖啡。领她走到茶间,一边抚视她,一边选了只马克杯在水龙头底下把杯口洗净,再用热水烫一遍暖杯,才倒满咖啡,加奶精,两颗糖,细细搅拌,静待她平息下来。像医生对待病人的权威态度下令她,笑一笑,见她笑了,点头称许她。说,我晚上九点的飞机回,去不去机场送我?
仍然是过于自信的,使她想要抗逆他,却颤搐的笑起来说,这两天放假你都去哪里了?
哪里也没去,都在工作,伤脑筋。原来你气这个,我应该打电话给你。揽一揽她肩表示道歉,当作她已允诺了要去送他,我们叫一部的士到机场。
小岳呢?他不开车送?
小岳开车,累不累啊,他嘲笑说,将她头发揉乱,像小时候佳柏宠待她,看她真是个可怜小东西。
他们往机场去的路上,杰甫一直握住她手,叫她两栖类,把手放在他的薄外套口袋里抚暖。有时埋进她发稍里嗅,问她用什么洗发精,海伦仙度丝,他皱皱眉,宝碱的产品他绝对不用,以抵制宝碱广告部那本专门扼杀创意人才的宝碱圣经。有时一斜倒在她肩膀,翻着眼睛放肆的仰视她,直到她脸红进衣服领子里。有时把她手拉出来摀在胸口,借外套的领襟包住她手,好象害怕她会忽然遗失了。有时嗅进她发根底下的耳朵,她的招风耳她就躲开,他嗅上来,直把她逼到窗玻璃上才直回去坐好。车过机场地下道时,他嘴润上她的柔韧辗过一番,呢喃下令说,下车啦佳玮。
来香港的话打电话给我,杰甫说。就送到这里罢,我看你走。
拜。佳玮转身走了,拚足精神把她离去的一段长长的背影走成绝响,要教他至少永远记得这个姿态,她连头也不回的走出机场大厅。终于结束了沸腾混乱的日子,她感到前所未有轻松下来,以及随之而起的疲惫和虚弱,在回程车上沉沉睡着了。
4
程先生喊佳玮起床时,她正在半梦半醒之间,那里充满了淡的万宝路的烟味,JJ王子从三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来到现在,寻找在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的万宝路烟…是的万宝路牛仔朝黄金灿烂的夕阳已经跑了二十年,将永恒跑下去,不会衰老…她醒来,有一剎那,确信夏杰甫就在身边,臂膀若垂天之翼实实覆住她。然后她醒来,听见敲门,妹妹起床啦,妹妹…她答应父亲一声,翻身埋进枕头想再回去那个丰美的世界里,回不去了。听见怪手在挖山,载满泥土的卡车驶下坡。楼底准是才拿到驾照的徐老三倒车出位时又撞到谁家的车子了,警报系统哔哔哔叫起来。楼上浴厕废水从墙壁里面的水管通过,发出活活声。客厅铁栅门嗤锒锒拉开,母亲练完外丹功回来了。又一天的开始正以汹汹噪音往前直去…
程太太脱掉粉红球鞋进门,一套粉蓝压嵌粉紫图形的运动衣裤,那种年轻式样一看就是穿女儿的。自从佳玮忽然厌弃这些柔稚的日本色系再也不穿它们以后,程太太出于惜物本能都接收了过来,宁愿忍受不合年龄穿著的怪异感觉,也不可以浪费。程太太总是行动迅速的,把烧饼油条取出,一袋咸豆腐脑打开倒进碗里撒两滴麻油,煎只外焦内稀的荷包蛋,这是程先生的早餐。再煎两只油泡蛋,蛋黄要老,蛋白要嫩,碟边放撮精盐沾吃,一个葡萄柚对半切开,挖松加匙蜂蜜,两套苏打饼干夹契司,一杯利普顿红茶,这是佳玮的。程太太自己或者把昨晚剩下的饺子煎一煎,或者将父女俩没吃完的三两口吃净,或者只是坐对面看他们吃,随时清理洒在桌面的碎屑,即使一粒芝麻也不放过,拈起递给齿尖嚼嚼嚼,看着女儿埋头在早餐跟报纸里,这是程太太的满足。但今天佳玮却蔫蔫的。好几天了,一下子亢奋,一下子闷声不吭,一下子像更年期的红潮症把脸涨得热烫不可收拾,这下又像牛反刍,尽在嘴巴里磨嚼食物。程太太忍不住斥喝她,妹妹吃东西不要老张着嘴嚼,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