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是“高竿文化”的最典型,在哥伦比亚大学那两年,简直自卑死了。吉米是班上第一个来招呼他的同学。这家伙麦芽糖似的,站着坐着都是歪歪黏黏,真是使人精神很疲乏。眼泡有些浮肿,总是叫人以为才睡醒。
吉米过来拍拍他肩膀,声音颇怠慢的:“纽约,这地方啊,哎──不过,我想你们中国人,很快能够适应的,很快的…博物馆、歌剧院──”吉米耸耸肩,咬一口三明治:“可以多去跑跑,真的,多去跑跑,假如有时间的话…”
他按下自助贩卖机,盛了一杯牛奶,持着的手直颤抖,极力克制住,还是泼了些出来。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其实现在的外文系都不对,我是指应该分成英文系和文学系。”他剔干净一颗瓜子,将壳立稳在草坪上,俨然是一个岔着双腿,顶天立地的小人儿。“文学系,当然是中文系来办,可是,中文系现在变成,变成──怎么说好?”他抱歉的望望主席,主席正埋头嗑瓜子。
“变成,考据系了。”主席替他说出来,两人连同华秀玉都笑了。
有人提议玩炖萝卜,接不上的罚唱歌。报完颜色,就开始了。“炖、炖,炖萝卜炖,红萝卜炖完了绿萝卜炖。”掌声和着唸词打拍子,一起一落,在这安静的晚上,远远的扬开去,像是古老部落的拜月祭典。大草原上,一轮血红的圆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时竟分不清是月亮,是落日。鼓声变成低低的呢喃,向着人的过去和未来不断的疑问;也许单单只是对现在的肯定,人可以一直走到天边,走进圆圆的红里,一张小人儿剪影。
“黄萝卜炖完了蓝萝卜炖。”华秀玉大概还在想着方才的谈话,接上去的时候,已经慢了几拍,便有人闹开来:“唱歌,唱歌──”她也不管,慌忙的自顾击掌唸下去:“蓝萝卜炖完了,嗯,黑萝卜炖…”大家轰然大笑“就是嘛!命该唱歌的,赖不掉啦。”
他见她抱着膝坐,脸埋在臂弯里,由人家嚷嚷去,好久,气氛开始僵了,才劝道:“你就随便唱一条小歌,哥哥爸爸真伟大也行啊。随便一条,来,来。”
黄秀玉这才很为难的抬起头,浏海蓬松着有些零乱,眼睛因为手臂压了一会儿,变得睡眼蒙胧的,好像都能觉到腮边泛着红,有块榻榻米的席子印印。“哎!唱绣荷包好了。”等众人鼓掌罢,便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春风儿摆动,杨呀杨柳梢…”
华秀玉全不用中气,只是直嗓子唱,薄薄的,细声细调。他听着不觉竟呆住。
母亲庭前灯笼花灌木丛上晒萝卜干,有时也哼起来。灌木丛外一片稻田,已经收割过,一束一束金字塔小草垛,秋天中午的阳光,温暖而安静。一群小鸡在地上寻谷子吃。住不惯纽约,吃来吃去都是汉堡、三明治,馋萝卜干跟酸菜笋干,馋得梦里回到老家,长颈瓶子里萝卜干塞得又紧又实,筷子伸进去抠出一串来,格崩一声脆响。一颗一颗白白胖胖的米粒漫出大锅,饭香已经飘得遍野都是。
终于飞离纽约了。机上他直在心底唸着,上帝呀,这上头有我这样一个对国家诚心诚意的人,也该把我好好送到地上才是啊。飞机至台湾上空时,稍微颠簸了一下,他一惊,坐直了身子,望出窗外,机身正驶入一团白皓皓的浓云上面,有大的强光互照辉映,一片光挞挞浩日天长。当下他连什么思虑也没有了,只是端端正正一个人。
一出机门,机场轰隆轰隆响。风很大,吹得头发、风衣翻飞。他一脚踏到水泥地上,深深的吐了口气,放眼一望,秋日的天空远远长阔去,彷彿在跑道那头相接了,有架飞机正缓缓升向天际。松山国际机场一横大厅!顶上飘着国旗,风里鼓得饱饱的。
华秀玉唱着:“绣一个荷包袋呀啊…”好像同他耳语一样,余音不绝。唱毕,大家都喝采叫好,大个子扔来一颗糖果:“嘿,鼓励鼓励。”却扔到他脚前,他拾起来才交给华秀玉,发现她养着很长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