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头疼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作的是,给父亲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的领圈,有些夸张的水手式大领结露在下面。他的细瘦的腿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略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于后一点毫无察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了,因为在学校里不但他的同学,甚至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尽管如此,他的头上仍然复满茂密的柔软的发卷,而且长得连额角和脑门都被挡住了。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纤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他的紧闭着的嘴唇微微有一些扭曲。
他非常清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由于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的调子时一样…他肯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作。如果妈妈刚才什么都不说,也还好一点,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上的银表链,一边满脸愁苦忠厚的样子向他点着头。他不由得产生了要扑到她怀里的欲望,让她把自己领走,他唯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平静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我的孩子,你可以开始了,”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考察的,甚至有些庄严的目光打量他的儿子。
汉诺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的光泽闪闪的木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里得到了少许勇气,于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说道:
“《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你的样子不对,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声音要响亮!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帷幔中间!把头向上抬…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间的门槛前边,胳臂搭拉下来。他顺从地把头抬起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可能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他开始朗诵,旁人几乎听不到。因之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重新开始:《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孩子唯一一点勇气会荡然无存的。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失掉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汉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
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意在鼓励,但面孔却依然板着。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低地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那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一只纤小的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幔帐。双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隐约地看到青色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