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跟领导说。”那人指挥。
他们把姚育玲丢在一边,团团围住刘克服,大着嗓子对他喊叫,怒气冲冲,满腹不平,抱怨政府主管部门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的要求其实很低,没让政府为他们做什么,只求保住原有的一份工作,维持自己一条活路。去年领导答应了,写了纪要,签了字,为什么说了不算,一转眼就变卦了?政府可以这样耍老百姓吗?可以这样耍残疾人吗?按照现在的安置办法,他们只有几年日子能过,待给的钱花光了,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工厂变成大楼,别的人有房住有钱拿,他们和家人却要去当乞丐,去喝西北风,这样做公平吗?
刘克服一声不吭,听他们说。其中几个人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挥着拳头拐杖,恨不得痛打刘克服一般。刘克服没有躲闪,让他们嚷,最终他们没有动手。刘克服注意到大勇阴着脸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什么都没说。
坐轮椅的头头招呼大家:“行了,让领导讲。”
刘克服表了态,他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向领导报告,一定会帮大家说话。
这话他们不听,他们要刘克服表态,按照上回商量的,还那么办。
刘克服告诉他们,上次那个办法是他提出来的,他认为应当那样才公平,当时领导也是支持的。后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大家不满意,有要求,他保证帮大家反映上去,为大家争取。解决问题需要一个过程,要一些时间。
他们认为这是哄人,让刘克服马上打电话。谁能解决得了,让谁来。如果要书记县长才能解决,那么就让书记县长来。他们在这里等,哪怕等个十年八年。
刘克服劝大家离开,另找地方商谈。他说,哪怕书记县长赶到这里,他们个人也没法表态。这种事都得研究商量,才能拍板决定。他可以保证领导会注意他们的意见,会根据新的情况和他们的要求,尽快研究商量。希望大家能听他的,先离开这里,哪怕一起到民政局,到信访局去谈,不能封锁工地,扣押人员,扩大事态。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表达要求也要合理,事情才好解决。如果闹出大事,可能反倒不利,对大家更不好。
大勇说:“快饿死了还怕你吓唬?”
刘克服平静道:“我不吓唬谁,我是为大家好。”
从上午十点到过午,刘克服和姚育玲一直被困在工房里。进入工地之前已经约好,警察和其他干部只在外边保持控制,除非发生意外,不要硬来。刘克服在工地里边谈判期间,外头隔一会儿打一个电话进来,刘克服始终一句话:“正在谈,没事。”
苏心慧听到消息,急了。她赶到苍蝇巷,那时已是下午一点。
“小刘我在外头等你。”她打电话“你千万冷静,别蛮撞。”
刘克服让她回家管儿子,他在里边很好,没事。
她细心,听出刘克服嗓音嘶哑,忙问要不要往里送水。刘克服说工房这里有矿泉水,够用,只是忙着说话,顾不着喝。
“都还没吃吗?”她问。
刘克服说:“顾不着。”
她责备,说刘克服自己不吃可以,得让人家吃啊。
于是叫来了二十几份快餐。
居然是这些快餐解决了问题。县供销社苏副主任主动请缨,在现场帮民政局林局长具体安排,为自己丈夫和其他人叫吃的,菜要好,必须有鱼有肉,都要新鲜。时已过午,不能送冷饭,要加热后再送,还要加一份排骨热汤。快餐送进工地后,闹事人员开始动摇。吃完饭他们商量一下,有的说话,有的打手语,最后统一意见,认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结果,拖久了大家身体吃不消,既然已经表达了大家的意思,领导也有诚意,答应考虑,还给送了热饭,那就走着瞧吧。今天可以暂停,不行以后再闹。
坐轮椅的头头对刘克服说:“我们听你的。我们认你,还会找你。”
刘克服把自己的右胳膊举起来让他们看,他的胳膊没法举高。他告诉他们,他没去申请证书,但是肢体也不完全健全,跟在场残疾人比起来当然算轻的,但是因为这个,他比较理解他们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得到公平对待。他一定会为他们想办法,上边领导也一定会帮助他们。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当晚方文章赶回县城,刘克服、林渠和李副书记等人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书记表扬小刘,批评老林,命令妥善处理后事。
刘克服建议县领导尽量考虑残疾人的要求,否则哪怕黄金圈成了,也不太平。
方文章下令:“林渠,你是主管局长,你给我考虑清楚。”
不到一周,出了大事。
那天是星期六,儿子想去公园划船,苏心慧拉上刘克服,一家人一起去。本县县城只有一个公园,在城南低洼地带,有大片水面,可以划船,离刘克服家住的地方不远,他们一家子走着过去,儿子一手拉爸爸,一手拉妈妈,很兴奋。小县城可让孩子和家长一起玩的地方不多,这公园算最好去处。当天公园湖面上都是船,不时船头船尾相撞,拥挤不堪,却让小孩格外快活。中午在外头吃饭,玩够了,下午四点左右,一家人步行返回。
接近他们住的小区时,一辆小卡车突然从身后窜出,朝他们直冲过来。当时刘克服顾着跟儿子说话,没在意后头,苏心慧比较敏感发觉了异常,猝不及防瞬间,她用力把儿子和丈夫推向路边,自己被小卡车一头撞飞。
开车的是大勇。他把路边的另一个行人也一同撞飞。
事后他在监狱里承认自己是故意撞人,他要撞的不是苏心慧,是刘克服。他知道当年大美和刘克服相过亲,知道他岳父为大美的孩子跟刘克服闹过,那些事县城里谁都听说过。他和大美是在纸箱厂认识的,以后成家,没再生孩子,他们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包括大美自己。他并不认为刘克服就是那个家伙,但是讨厌刘克服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晃来晃去,神气活现。他认为刘克服使坏,欺骗他们,纸箱厂关门,他们夫妻俩一起失业,一家人没有活路,刘克服是一大罪人。
但是那一天他打定主意真正要撞的也不是刘克服,是林渠。此前一天是十五日,星期五,民政纸箱厂职工发生活补助的日子。他去厂里留守处领自己和大美的补助金,没领到。出纳告诉他,民政局扣了他们的钱,让他去谈话,谈完了才叫发。扣下钱的原因是他们闹工地,把姚育玲绑在椅子上,这笔账要算一算,谈过话看态度后再考虑发不发钱。大勇去民政局,跟一个科长吵了一架,几乎开打,没领到钱,被保安拖出门去。这人大怒,认为又被骗了,闹工地那天答应他们要帮助解决问题,人哄走就不管了,还要扣他们的活命钱,往绝路上逼。盛怒之下,他把帮人运货的小卡车开出来,去局长家楼下等着,准备跟林渠理论,不行就撞死他。左等右等不见,找管门的打听,才知道局长到省里开会去了。大勇悻悻然离开,开车往回走,恰好看到刘克服一家从路上走过,那时脑子一热,一踩油门就冲了上去。
苏心慧倒在血泊里,刘克服头上的天空顿时坍毁。
刘克服被任命为县委办主任,不久提任县常委。
他没感觉到喜悦。苏心慧丧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觉喜悦。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要妻子还能给他打电话,问他外边的饭是不是比家里好吃;他宁愿把所有一切都交出去,只要还能让她抓着肩膀摇撼,管他叫咱们家的摇钱树。苏心慧出殡那天,他嘴里已经没有声音,眼中已经没有泪水,整个儿全是软的,外经局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撑着把他架进殡仪馆。仪式没完,他就昏倒在现场。
然后他得到提拔。方文章告诉他:“你明白的,有点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