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要讨的。
刘克服去找了方文章。方文章问:“你不服吗?”
刘克服承认非常不服。他还想在基层干,他一直很努力,也认真吸取移民村搬迁的教训,工作特别用心,不敢图名要利,乡里乡外,大家有目共睹。
“所以才得到重用,当了局长。”方文章问“这么说可以服气吗?”
刘克服不吭声。
方文章警告,刘克服可以不服,不许消极。有时候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这个不必多讲,碰上了就必须经得住。
“学学你老婆小苏。”他说。
刘克服不明白方文章怎么突然把他妻子苏心慧拿来说事。只过一周,方文章就给出了答案:县里研定,苏心慧被任命为县供销社副主任。
苏心慧曾经是县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当年把她一撤到底的就是方文章,现在方文章又把她重新起用,并树为其夫刘克服学习的最佳楷模。
苏心慧在医院里听到了自己的任职消息,没表现出特别惊喜。她对刘克服说:“留心这个瓶子,到底前赶紧喊护士。”
讲的是病床上打点滴的瓶子。他们的儿子感冒发烧,在县医院儿科病房住院挂瓶。苏心慧在病房里陪了儿子一整天,晚间刘克服去医院替她,让她回家吃饭休息。此前几分钟,刘克服刚接到一个电话,得知了苏心慧被提拔的消息。
这时来了一个女子,却是数月前那个深山雨夜的“对象”姚育玲。
她奉陆金华之命,以公司特派人员身份,代表陆老板专程前来,对离开岭兜到外经局履新的刘克服表示慰问,也探望刘局长生病住院的儿子。
走之前,她往苏心慧的书包里塞了厚厚的一个信封。信封里有钱,人民币四万。
苏心慧给刘克服看了那些钱。她心情不错,不是因为钱,以及复职升官,是因为儿子挂瓶一夜之后,烧已经退尽,情况向好。她跟刘克服开玩笑,从后背推他,再把他揪过来,以示摇撼。
“咱们小刘是什么?”她笑“摇钱树嘛。”
刘克服没心思开玩笑,他看着那钱。
“按陆老板的看法,这个世界无所谓公平,有的话就是这个。”他说。
把一个乡书记挤走,拿四万元加以慰问,这就是公平了?
现在刘局长陆老板又有机会继续切磋,做一点权钱交易,为了打造黄金圈。这件事相当棘手。
大半年前,有一天上班,刘克服步行从家里到县政府大楼,在大门处被一群人挡了,止步不前。县政府大门前人群聚集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半是群众集体上访,当下时有发生,县里负责处理群众上访的部门是信访局,刘克服的外经局管不着,所以碰上政府大门外的上访人群,刘克服一向绕着走,穿边门入大院进办公室,该干嘛干嘛。那天比较特别,他停了脚,在大门外上访群众旁边站了会儿,东张西望。
这一批人比较特殊,四五十个,一式残疾人,十来架轮椅,七八支拐棍,哑巴打着手语,瞎子戴着墨镜,驮背歪着脑袋,个个与众不同。残疾人做事比健全人认真,哪怕上访,人家一丝不苟,全部穿戴整齐,脸上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像是国庆长假期间集体游园一般。这些人有统一服装,是工作服,工作服后边都印着单位名称,为本县民政纸箱厂。
不像通常群体上访队伍那么嘈杂,这群人没有什么声音,可能因为其中有不少聋哑人。他们也没阻拦政府大楼门前的交通,人家很规矩,聚在大门一侧,留下另一侧,容院内政府机关部门的车辆照常通行,避免妨碍人员车辆进出。但是县政府大院的往来还是受到影响,可能因为特别没声特别规矩,这一群上访者格外受注意,有不少过往无关者停下来驻足围观,包括刘克服。
林渠也在现场,指挥民政局和纸箱厂头头一帮人,配合县信访局人员劝说上访群众离开。他看见了刘克服。
“小刘别躲着一边,过来过来,用得着你刘局长。”林渠说。
这些年里,他们俩各自有些起落,相处中有过一些情况,那都过去了,眼下都是一局之长,自当求同存异,和谐互助。这天在县政府门外见面,林渠招呼刘克服帮忙,却是开玩笑,民政纸箱厂残疾员工上访,聚集于县政府大门,这种事外经局哪里有资格插手。
林渠是主管局领导,属下群众上访却不着急。他在一旁指挥,让手下人去跟上访人员接触,自己并不往前靠。他当过信访局长,办这种事是老手。
“咱们好手好脚,有时候也还想到哪里去喊一喊。”他对刘克服说“人家哑巴有话要说,让他们在那边站一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刘克服问他民政纸箱厂怎么了,他告诉刘克服有客商要改造苍蝇巷,建工业加工区,厂要关了,房要拆了,一地破烂要变成标准厂房,这些残疾员工都得买断工龄,自谋生计,他们不愿意。
“别看短胳膊缺腿,人家宁愿干活,不愿领救济。”林渠说。
刘克服问:“不能给个厂房,让人家继续生产吗?”
林渠问刘克服标准厂房可以拿来干什么,糊黄裱纸印纸钱?只怕照明费都付不起。民政纸箱厂早就入不敷出,没有效益,靠财政补助政策扶持勉强生存,不说工厂撑不住,主管局也撑不住。市场经济了,不可能再这么办工厂,那么多国营企业,多少下岗工人,时候到了,大家都得走,有什么办法。
“残疾人再就业可没那么容易。”刘克服摇头。
“所以不能光民政局吃不消,得全社会来献爱心,特别是你小刘局长。”
刘克服不解:“林局长这话奇怪了,我怎么还有资格特别?”
林渠笑,指着对面上访人群,让刘克服注意看。
“左手边,第三个,女的,看到没有?”他说。
刘克服细瞧,那人果然有些眼熟,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是大美,李美英。早年间本县城一位年轻美女,因恋爱挫折患精神失常,俗称花痴。刘克服当年跟她有些瓜葛。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大美身形依旧,模样大变,肤色显黑,脸色憔悴,只是表情依然天真。她上身也穿工作服,下身却是条绿裤子,把自己收拾得有如半根绿葱,摇摇摆摆树于县政府大门口。在这种地方猛一重见故人,刘克服很觉突然。
刘克服跟大美的故事是当年县机关一大笑谈,尽人皆知,林渠很清楚,所以今天拿来跟他开玩笑。林渠说纸箱厂不改造没事,人家吱呀吱呀,老水车一般照常运转。一改造就来事了,需要安置残疾员工。这些人全部摊给民政局一家,民政局哪里吃得消。必须依靠全社会各单位都来献爱心,大家分一分,各家抱走一个,这就没问题了。外经局抱哪一个?就大美吧,刘局长的老相识,叫什么?初恋情人?
刘克服不跟他开玩笑,追问道:“她怎么也在纸箱厂?”
林渠说那个厂也收一些智障及轻度精神病患者。不发病的时候,大美这种人应当比其他员工好用,胳膊腿齐全。
“她孩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