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人,甚至还有几位省里领导,俱已等候在停机坪上,人群里一片星衔灿烂,笑颜飞扬。刘达虽然预料会有几个知情者前来欢迎,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了。显然,他们都知道飞机上的刘与韩,就是下一届司令员与政委。尽管军委命令还没有下,但消息早已传开。刘达感动了,兴奋了,自豪了!这辈子他还没拥有过这么大的欢迎场面。他扬臂挺胸,呵呵大笑地步下舷梯。在舷梯当中小平台上,他有意无意地伫立了片刻,再次从高处将场面看了看,才又呵呵大笑地往下走。韩副政委也是大笑着跟在他身后,不过总保持一步之差。从地面角度往上看,银白色机身正衬托刘达魁梧躯体,猛烈的光彩照耀着他。飞机引擎仍在低鸣,烘托出磅礴的气氛。刘达红光满面,步履极富力度,他向最前面的人伸出手来,给他,随后是给他们握…
20
在刘达处于巅峰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使他深感悲痛:老政委江志去世了。
季墨阳奉命送来了老政委临终前的一切情况记录,在厚厚的文件夹里,刘达看见江志吐露了154条回忆片断、只言片语和昏迷中的呓语。它们涉及到军区数十年来许多混沌不清的往事。有些事刘达清楚,有些事他完全不解并深感骇然。他开始怀疑,自己交待季墨阳做的这件事,是否竟是一件蠢事!
“四·二六事件”也在老政委呓语中出现了。第18条:“什么钟馗啊?…我看你不是钟馗打鬼,而是鬼打钟馗!…你们抱成一团整我,我不怕。刘达你忘恩负义,心胸狭隘,上头不用你是完全正确的…1966年夏天,你和陈某某干了什么?…1970年战备期间,你欺骗军区党委…”
还有,第27条:“宋子然老实巴交的…我对不住他…他有良心可没骨头,蒙冤而死的…你们放他出来!我向他赔罪。”
第55条:“我找朱老总去,也是一条罪状么?…等我拿一条批文下来,砍你的头。”
第94条:“胡麻子你跟我少装糊涂…1937年败退沙城是你不是?1942年断送五团二百人是你不是?1945年高唱国共合作是你不是?…你凭什么当中将,军区8年的太上皇…”
第101条:“湖州事变有鬼,三大疑点一个也没弄清楚…1968年大桥下头都有谁?我替你们几个包着呢。再不交待…看我什么?我又不在场。查查案发记录…少三页。”
只有第88条叫刘达破颜一笑:“小黄鸣你别怪我,我是党员…犯过一次,绝不再沾第二次了。你逼死我也没用,我不会离婚的,你瞎掉那心思吧。”黄鸣是军区俱乐部副主任,当年风流漂亮,和不少领导缠绵。如今她还在位不下,工作上尚可,人又乖巧玲珑,完全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少女,恶心!看来她这娘们擒龙有术,有恃无恐哇。
其余有一半以上,是江志身临战场时的嘶喊,冲啊杀啊,保卫党中央!拿刀来我上。日落之前提头来见。不许退,退一步我毙掉你。打好渡江头一仗,进南京吃盐水鸭,进上海抽哈德门。等等。另有数十条是江志呼唤亲人,念叨身后事宜,以及意义不明的零碎言语,
刘达读着这些记录,惊怕不止。他本以为江志早已忘了他60岁寿宴的事,因为他自己早忘了便以为人家也会忘,起码不会真当个事吧?不料江志全记着,不但记着“四·二六”还记着其他无数的事。这些事情如果公开出去,许多人将夜不能寐,又岂止夜不能寐!…他为自己的蠢举后悔。唉,一个垂危者的呓语,被他弄得不是呓语,而是珍贵的、可怕的、活火山般的地火了,它随时可能铺天盖地降临军区,唤醒一个又一个的老事件,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新事件。老政委江志死去了,但是他的种种呓语却会永远活着,它给后人带来一万种理解法与使用法,就看怎么理解怎么使用了。甚至要看谁先理解它先使用它。
刘达已经不能私自封存这份文件,只好召开常委会。会前将党委秘书逐出,意味着今天这个会不要记录。他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份笔录文件的来龙去脉,然后让七位常委传阅。
常委们在听刘达介绍时,面色就已不对,一个个显示出敏感神情。待刘达说完,目光都朝文件望去。韩政委挨得近,伸手先拿去看了——按主次,也该他先看。其他常委们等候一阵,便再也等不住,从两旁围上去瞧。文件就那么一份,没有复印件。政委瞟一眼众人,理解地叹口气,将文件扣儿拆散了,分成几份,散给大家传阅。刘达本想提醒一句“别弄乱了,丢喽找不回来”又怕惹他们疑心,便在沙发上从容地坐着。他们看文件,他看他们。渐渐地,他竟从他们脸上也看出万般言语来,不亚于他们手上的文件。
这儿在座的,都是大军区的头头脑脑,久已俯览这一片天下,个个根深叶茂。
而江志留下的这份“文件”几乎没一句整话,大都是历史的、事件的、政治军事的、人际关系的,方方面面的碎片。因此一路读就得一路猜,每人都得把自己加进去考虑一阵,再把自己拔出来再考虑一阵。把这一条与那一条联系起来统观一下,再把历史上某事儿和纸面上的某条印证一下。还得从某人身后认出某人来,从一个句子底下挖出含义来。特别重要的是,有多少涉及到自己,涉及到的部分,其正误利弊程度如何?读完了手上的这一份,赶紧和身边人调换另一份来看,看看不解,又拿过先前看过的那一份重新再看…累呵!
刘达足足等候了两小时,常委们还没有看完这几千字的文件,其间,也无人说一句话。他心情沉重,在他印象里,常委们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而严谨地阅读过任何一份文件,也从来没有彼此坐在一间屋子里却能够沉默这么久。他轻咳一声:“同志们,算啦算啦。”
常委们从文件上抬起头,气氛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好像哪儿被捅破。韩政委将手中那份文件放到面前茶几上,顺手按它一下。其余常委相继走去,也将自己那份文件摞上去,再回到位置坐好。刘达指指茶几,道:“我做了件蠢事,我向党委检讨。我原以为,记下老政委病中的话,是一种对他生活和政治上的关心、负责。没有想到弄巧成拙,难以收拾。特别是,我在没有请示党委决定前,个人无权下令这么做的。事到如今,我除了向党委检讨外,还应该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恳求党委研究处理我的失误。但是我保证,我这么做,除了上述动机外,绝无其他用心。”
众人沉默不语,都在等待政委开口。韩政委淡淡地道:“刘达同志刚才说了,我认为他也把问题说清楚了,这是第一;第二么,我看,处理就不必了,有个认识就好,我们大家也可以引以为戒,吸取教训;第三,关键是如何善后,大家议一议,拿个意见出来。”
众人仍然沉默不语,目光又转向刘达。刘达料到老韩会那么说的,党委在此事上头不好处理自己,一处理不就越弄越大了么?文件上的呓语不就四海皆知了么?他苦笑一声,道:“我是肇事者,我提个意见供大家参考。两个方案,一个:烧掉;一个:上报。”
韩政委道:“究竟取哪一个方案,我的意见,要从这份材料的性质上来判断…”
众人已听出味来,政委不是说“文件”而是说“材料”
韩政委稍停片刻,让众人将他话中的意思吃下去了,又道:“我个人比较侧重于认为,这个材料嘛,主要是江志同志在病中,在失去正常思考能力情况下的只言片语。其中,当然有一些可信的话,比如说江志同志怀念当年的战争生活那些话,这方面就很值得我们学习嘛。但材料中更多的,是一个病人昏迷中的话,没有什么可值得保留的。同志们看看,这样分析是不是比较科学,比较有利?”常委们纷纷点头称是,一个个用自己的语言,重复了与政委同样的意思,每个人都表了态。韩政委待众人轮流说了一圈,道:“材料的性质定了,处理就好办了。我同意刘达同志第一个方案:烧了。”常委们一个个都明确表示同意,无一人持不同意见。
参谋长亲自出去喊进公务员,搬来个大火盆,点上火。刘达当着众人面,将材料扔进火里,直至它化为灰烬。至此,大家开始说笑起来,似乎会议已经结束。
“等等,”韩政委示意大家安静,轻啜一口茶水,道“好像是季墨阳同志整理这个材料的吧?…上面所有情况,都从他手里过了一遭。这事怎么办呀?”
众人又沉默了。不错,季墨阳知道太多,而且肯定比在座的人更多。因为老政委所有的话儿,都经他记录删定。而他们所看到的,仅仅是经他记录删定后的东西。
刘达沉吟片刻,问军区政治部主任:“季墨阳在你部里头,你说说他工作表现怎么样?”
主任谨慎地:“不错。上届军区党委班子,议过提他当副部长。江志同志提他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