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落实屎尿去。老罗老婆把抽水马桶收拾得像一只面盆那么白净,瞧着叫人不敢用。夏谷每回小解都胆怯:因她就在隔壁沙发上歪着哪!他不敢尿出一点动静,赶紧完事出来。更多的时候,他能憋就憋着,将屎尿带到办公楼里去放松。老罗人不错的,既厚道又热情,就是老婆霸气点。卫生间里放了台双缸洗衣机,占去整一半面积。空中还扯上一根铁丝,晾着不能在外头晾的亵衣,害得夏谷每次进去都差点撞上它…有一回老罗出差,夏谷午睡起来进卫生间,瞧见里头晾满了半透明的小东西,花俏的织物跟一头头小兽似的,精神得要命!地上水渍渍的,满屋是老罗老婆的大宝浴液味儿,暖烘烘地呛人。这时,老罗老婆就在隔壁跟着录音机哼曲呢,一边哼一边拍着大腿儿伴奏,她可真勇敢。她知道夏谷在家。
夏谷以无比的从容看了那一串花俏小兽,再以无比的镇定踱回来。
现在,他知道老罗老婆是什么东西了,甚至比老罗知道的还多。接着,他开始思索:如果老罗老婆过来拉扯他,他该怎么办。如果暂时不拉扯,而只是忸怩着请他过去坐坐,他又该怎么办…夏谷把一切都想妥了,将尊严地说“不”!然后,他将以怜悯的话语使她清醒。最后,他还将宽慰她,消除她的悔恨,并保证不和任何人说…夏谷很亢奋,内心已把自己的音容举止模拟了好几遍。他以类似临战前的激动,等候老罗老婆过来调戏他。可是,老罗老婆竟没有过来——不是暂时没过来,而是始终没过来。这下,夏谷反而有点惆怅了。那天上班很没劲,心儿老在肚里踢他:这个杨杨杨杨什么呀,除了脸蛋之外样样都还好看,尤其是从背后看,比正面还耐看些。胖腿啦足踝啦,没事总露着,白生生的。一走路,连红彤彤的脚底板也露出来。要是光从背后看的话,会以为她脸蛋也美得不行。其实那只是个错觉…唉,假如那不是老罗老婆的腰腿而是古虹的腰腿该多好。老罗老婆把脸蛋自己留下,把身子换给古虹。古虹就是缺点女人味儿。对对,她百分之百是个好女人,但就缺味儿。
床架继续呻吟。嘎吱——嘣,嘎吱——嘣!后头那声“嘣”是床架撞墙的声音。今天干吗这么冲动?!老罗他们有个特点:无论整出多大动静,口里可绝不出声,一味哑干。似乎这样比较严谨。
夏谷想起来,自己昨天夜里出差归来,大约两点进屋,老罗他们肯定以为自己还在部队调查。否则,他们多少要抑制点,不会骚动成肉搏战一般。夏谷发现,通往小过道的屋门没碰死,敞着哪。便猫似的起来,轻轻把门关死。在关死前一瞬间,他看见老罗他们的门彻底敞着,只扯上了半截门帘。
热死人啊!这天。
夏谷回到床上,稍一动,草席就黏在身体上,吱啦吱啦响。他不再动了,把身体直成一根通条,抗拒隔壁声音。这种住房安排污辱人哪!就这点空间,不要说搁人,连人格也搁不开啊。霉豆腐就是这么闷出来的。唉,大机关小住房,逼得人活得小点,再小点。慢慢地回缩自己,最后,把人炼得只有一粒人丹那么大,却收藏无数滋味。
夏谷拿过他心爱的稿子,借着朦胧的晨光偷偷地看——就像边上有人盯着。它是一份文件草稿,夏谷得意之作。昨夜临睡前,满脑子还都是材料,他是带着三四个观点入梦的。怎么一觉醒来,脑子里却塞满女人呢?像给谁偷换了脑子。这次下部队,就是为了补充修订它。五稿已经用传真机发给部长了,他手里拿的是第六稿。《沿海某部在改革开放中大力锤炼军人气节》,主题平实含蓄,内情人一眼能品出好几个味道。部长说:“争取上总政文件,下发全军。”夏谷再度浏览文稿,虽已无数遍了,仍有如歌的感受。他呢喃着每个文字,竭力再注入些深意。右手指虽空着,却已像夹一支钢笔那样翘翘的了。他忽然逮住一个新用语,登时紧张万分,全身凝固,在心里把这个新用语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再捺入文稿。接着,脑内跳了一下,又从很遥远的一篇文章里摘下个新提法,轻轻将这提法揉开喽,揉成两三个不同的提法,像滴醋似的,一滴滴将它滴入文稿某段。并且,他能感觉到这一段的意思正在丰润起来…现在,他丝毫听不见床架的声音,文稿铿锵作响,击打着他的精神。他和他的创造物在一起,卧在一张单人床上。
出操号响了。夏谷迅速穿衣,跑出门外。新鲜空气跟个榔头一样狠敲了他一下,真痛快!虽然夏谷已到大机关一年有余,仍然喜爱连队般的出操。太阳刚有点太阳的意思,风儿清凉得要命,天空亲切极了——要接他上天似的。东方那一片红光像一团辉煌念头,仿佛是夏谷掏出来搁在那的。是的,每天早上他都年轻了,其余时间他老下去。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又会年轻!
在这个大院里,几乎所有人的军衔、职务都比他高,所有人的历史渊源、生存关系都比他丰富。他惟一胜过他们的,就是:年轻。
6
在通往操场的路上,夏谷控制自己不跑。到大机关那么久了,还跑什么跑?天大的事都该稳稳地走着去办。这体现成熟,体现风度,体现出自己和老机关们摆平了。你拥有什么——是一回事;能否将你拥有的东西体现出来——则是另一回事。虽然夏谷心里一再想跑,但他也一再掐死那跑的愿望。
老罗——罗子建从另一道门里出来,着夏季短袖军装,军帽戴得骄冲无比,皮带把腰杆勒得根细,连一根手指头也插不进去。其实他今年不到35岁,副团职。人们叫他一声“老罗”是因为他方方面面的味道足够老了,而年龄不过是个参照。组织部谢处长没结婚前,人家就喊他老谢了。宁副部长给首长当秘书时只27岁,可是,连比他大十几岁的各部部长都叫他“老宁”虽然他自己希望人家叫他“小宁”没用!人们照样叫他“老宁”老宁老谢老罗…他们这些人的能力,都跑在年龄前头,叫声老,是附加一个尊重,是一个境界呼唤另一个境界。
夏谷猛见老罗,先自害臊起来,半遮半掩地站在那儿,直怕羞到人家。
老罗高叫一声“啊哟”奔到夏谷面前,一串“啊哟哟哟…”捉住夏谷手,以长辈的口吻这:“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看你你看你,瘦了嘛!唉,晚上来我家吃饺子。顺便,跟你聊聊机关见闻,也听你谈谈下面部队事儿。哈哈哈…不过小夏你,可是越瘦越精神。”
夏谷觉得老罗那手黏糊糊的,一分开,便吱啦啦响。
老罗握罢手,又朝夏谷肩上拍两拍,顺便替他拈去了一条草席茎儿,小声叮嘱“饺子。”此刻,正有人从身边走过,恰恰是他不想邀请的人。
老罗因为是群工部秘书,须督促本部人员参加跑操。他站在铁灰色宿舍楼前,朝不同位置的窗户发出不同硬度的喊声。“小邵!…老刘,…大熊唉,咱们别老落后啊。”他的声音前头狠,中间平和,末尾那声“大熊唉…”则暖和透了。他这一声喊有三截韵味,很像对敌我友三方面的政策。老罗单单留下中间门窗没叫,因为里头住着宋处长。可是,中间门嗒地开了,宋处长反而比小邵老刘大熊出来得快。老罗感慨地道:“处长哎,年青人就是比不上你。不晓得你年轻的时候更利索成啥样了。”
宋处长道:“我如果不跑操,别人且不以为我超过45了么?还是照规定办吧。”
“虽然规定45岁以下的人都得跑一跑,其实,靠近45的人不跑也行。没那么认真。”
“我才42,周岁40。这年龄容易叫外界误会…嗯哼,8年了,整整一个抗战。”后一句话笑着说的,意思是讲他已经当了8年处长,至今没被提拔,像一场抗战那么久。
夏谷笑说:“宋处长,你发牢骚的时候最亲切了。”
老罗道:“瞧小夏多锋利。叫我说,有点牢骚才是朝气蓬勃的表现。没有牢骚的人总是假里假气的,关键要看牢骚的质量如何。有了高质量的牢骚,还有个敢不敢发出来的问题。”
夏谷道:“有点牢骚还是有才气的表现,越有才的人牢骚越大,比如柳亚子先生。”
宋处长摇晃双手:“行啦行啦,两位干脆把操场挪这来吧,慢慢斗。我先走了。”说罢,便不失风度地、把逃跑意思裹得很好地走了。
夏谷和老罗并肩去操场。夏谷说:“老罗,你经常像总部首长那样说话。刚才那个牢骚的质量问题,含义十分老辣。没受过长年压抑的人,绝对说不出来。”
“你可别陷害我。大清早的…”
“不。我确实觉得你挺了不起。比如说,什么样的人都喜欢你。甚至,连你讨厌的人也喜欢你。你是怎么弄的。”夏谷真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