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凝结,衬衣和肉体已紧紧粘在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彭树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这个班集体里的老大哥竟第一个失去控制,一头扑到大壮的遗体上,放声嚎啕起来!全班哭成一片…他们眼下已不是为大壮的死而哭,只是为他的衬衣揭不下来,为不能给他洗洗身上的污垢,为不能给他换一件干净的衣服而哭。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到部队,竟让他这样去了。我们当班长的,当兄弟的没尽到责任呀!…
止住哭声,大家给孙大壮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衬衣”过了会儿,他们把大壮的遗体抬到一张活动床上。
洁白的床单上,草绿色的军服里裹着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生命,那双眼睛似睁似合,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医护人员走过来,推起活动床,就要把孙大壮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着渐渐离去的活动床,彭树奎的脑中又掠过大壮参军时那扒掉的两间房子,那送给公社武装部长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鲤鱼!…
此刻,最痛苦的还是陈煜。他太爱想问题。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累死?他为什么会被累死?陈煜想问问谁,他知道谁也不能问。
从医院回来,是他替大壮整理的遗物。他和他,可以说是“锥子班”里的“两极”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见了大壮精心保存的那张熊猫图…大壮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看一看真熊猫,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复员后能到胜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连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没能得到。想到这,陈煜潸然泪下…
陈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壮的学毛著笔记本,下意识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迹里,寻找着战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发现了这年轻的生命是怎样被推送着走向极限的——
×月×日
今天俺包(抱)钻机云(晕)倒了。班长用(硬)把俺干(赶)回来了。指导员表扬俺,说要轻伤不下火线…
×月×日
今晚上俺写(卸)了一车大里(理)石,指导员说俺带病干活,是好样的…
×月×日
今天晚上,指导员带琴琴来看俺,把俺的事变(编)成快板表扬,俺的(得)好好干。牢记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孙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
是他写错了?
是他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