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哪儿去？"瑶宣问他。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日本老太婆。方六一个摇了摇。谁也不乐意欺侮一个老太婆。

影那边，说相声的方六正扯着嗓门在跟街坊们说话，"老街坊们，咱们今儿可该报仇了。"他这话虽是说给街坊邻居们听的，可睛却只盯着日本老太婆。

大家冲着日本老太婆一哄而上。她不明白大家说了些什么，可看了他们来得不善。她想跑，但是没有挪步。她了腰板儿，乍着胆等他们冲过来。她愿意忍辱挨打，减轻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过。

大家立时忘记了小妞的死，忘了对祁老人和瑞宣表示同情，忘了去劝韵梅和天佑太太。谁都想什么，或者说什么。大家都想跑去看看，胜利是怎样一幅情景，都想张开嘴，痛痛快快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连祁老人也忘了他原来打算什么，呆呆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方六一见丁约翰过来，觉着自己有了帮手。自从德国战败以后，丁约翰就跟大家说过，只要日本一战败，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日本人。

老太婆叹了一气，向大家一鞠躬，走开了。老太婆一走，丁约翰过来了。

"约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该不该上三号去，教训教训那帮日本人？"

看着面前这些人，她忽然觉着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不再是她的街坊邻居，而是仇恨她，甚至想杀她的人。她知，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对付，可是谁敢担保，他们今天不会发狂，在她上宣仇恨？

李四大妈本来跟天佑太太站在一块儿，这会儿，也就不加思索地跟着婆媳俩。三个妇女前后脚走屋里去。

的耳朵里。

"了什么事？"丁约翰还不知胜利的消息。

所有的光一下都集中在日本老太婆上。她不再是往日那个好和平的老太婆，而是个集武力，侵略，屠杀的化。饱仇恨怒火的光穿了她的，她可怎么办呢？她无法为自己申辩。到了算账的日，几句话是无济于事的。她纵然知自己无罪，可又说不来。她认为自己应当分担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虽说她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然而她毕竟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民族，因此她也必须承担罪责。

"我——我上英国府去。"丁约翰大声回答。

韵梅抱住妞的小尸，慢慢走回院里。她低下，瞅着妞那灰白，呆滞，瘦得包骨的小尖脸，低声叫："妞！"仿佛妞只不过是睡着了。

祁老人转回来跟她说："小顺儿他妈，听见了吗？日本投降了。小顺儿他妈，别再哭了，好日就要来了。刚才我心里憋得难受，糊涂了。我想抱着妞去找日本人，我错了，不能这么糟践孩。小顺儿他妈，给妞找两件净衣服，给她洗洗脸。不能让她脸上带着泪棺材。小顺儿他妈，别伤心了，日本鬼很快就会，咱们就能消消停停过太平日了。你和老大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的。"

瑞宣回过来对日本女人说："你快走吧。"

"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特别调了"老太婆"三个字。

韵梅象是没有听见老人的劝，也没注意到他是尽力在安她。她一步一步慢慢朝前挪，低声叫着："妞。"天佑太太还站在院里，一瞧见韵梅，她就跟着走起来。她好象知，韵梅不乐意让她把妞抱过去，所以在后面跟着。

大家都听见了方六的话，然而，没明白他的意思。北平人，大难临的时候，能忍，灾难一旦过去，也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者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世哲学活下去。这一哲学的本，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瞧，日本人多凶——可日本投降了！八年的占领，真够长的！然而跟北平六、七百年的历史比起来，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没动手。

一向和气顺从的程长顺，同意方六的话。"说的是，不打不杀，还不兴冲他们脸上啐唾沫？"他呜囔着鼻，大喊一声："上呀！"

韵梅已经不哭了。她走到爷爷边，抱过妞来。胜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再多抱一会儿妞。

瑞宣到这会儿一直坐在地上，好象失去了知觉。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睛闪着光。他起膛，人仿佛忽地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决地问："你们打算什么？"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中国人都尊重斯文。瑶宣合他们的味，而且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教育的。

"日本鬼完了，投降了，"方六低声回答。丁约翰象在教堂里说"阿门"那样，把睛闭了一闭。二话不说，回就跑。

方六直跟大家说："咱们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脑袋过日。今儿个嘛不也给他们儿滋味儿尝尝？就说不能杀他们，还不兴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