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国之所以存者，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也。尧无百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者，有王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徵，德有盛衰，风先萌焉。故得王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故圣人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之日也。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以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事也；难成而易败者，名也。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

今谓者胜，则度地计众；富者利，则量粟称金。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蠢妇，皆能论之。赵襄以晋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氵昬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存在得，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而不在于小也。《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言去殷而迁于周也。故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其位而不务德。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二君大势位，修仁义之，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若上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且汤、武之所以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也；桀、纣之所以大而见夺者，以其无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也。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徐偃王被服慈惠，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死国亡，孙无类。大夫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开地数千里，然而伏属镂而死。此皆达治之机，而未知全之者。故苌宏知天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知忠而不知谋。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使天下荒，礼义绝，纲纪废，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是故圣人者，能能，能弱能，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而无所困。

武王克殷，筑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使我有暴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周公可谓能持满矣。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权也。”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将西贩，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恭王惧而失礼，黄衰微举足蹴其，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奋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以让兄，此所谓忠而不可行者也。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苇，非摄夺也；刚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孝之事亲，和颜卑，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此权之所设也。故孔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也；可与适，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矣。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是故圣人以文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途，凝滞而不化。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以御之也；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之所立也，而墨非之。兼尚贤，右鬼非命，墨之所立也，而杨非之。全保真，不以累形，杨之所立也，而孟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故是非有，得其则无非；失其则无是。丹、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奇肱、修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有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秦之时，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铸金人，发适戍，刍稿，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原，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仁义者谓之狂。逮至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儒、墨者，以为不肖。逮至暴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天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