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之谊，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来饶，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时天颇，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江，寒彻骨，沽酒御寒，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哄然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办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五鼓，粥共啜之。芸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曰：“母何为？”芸曰：“将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声三唱，芸泪扶妪，启后门将，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而之.当是时，余两人寸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闭们后，芸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已成永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