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时京师的风气，还是盛行男，名为相公。士大夫懔于狎饮酒的官箴，帽影鞭丝，常没于韩家潭畔。至于女，只有那三等茶室，上人不能去。还没有南方书寓变相的清小班；有之，就从袋底儿起。那院共有女四五人，小玉是此中的翘楚。有许多阔老名迷恋着她，替她捧场。上回书里已经叙述过了，到了现在声名越大，场面越阔，缠一掷，动辄万千。车盈门，不间寒暑。而且这所院，本是旧家府第改的，并排两所五开间两层的大四合式房屋，院清旷，轩窗宏丽。小玉占住的是上首第一，尤其布置得堂皇富丽，几等王。可是豪富到了极颠，危险因此暗伏。北京号称人海。鱼龙混杂。混混儿的派别，不知有多少。看

买到后，立刻分了颜片，替他们题上一个赤电、紫骝等名儿。有两匹最得意的，一名“惊帆駃”，一名“望云骓”总数不下二十余匹。风和，常常驰骋康衢，或到白云观去比试，大有太原公不可一世气象。胜佛现在惊异的不是笑语声，倒是哦声。因为这拈断髭须的音调，在这个书斋里不容易听到的。胜佛正想着，立人已笑嘻嘻地跨房来，喊：“胜佛兄，你睡够了罢！你一到京，就被他们讲变法，变得脑都涨破了。今天我想给你换换味，约几个洒脱些的朋友，在袋底小玉家里去乐一天，恰好你的诗友程叔宽同苏郑□都来瞧你，我已约好了，他们都在外边等你呢。”胜佛忙：“啊哟，真对不起！我来了。”一语未了，已见一个瘦长条，龙长脸儿，满肚的天人策、符经，全堆积在脸上，那是苏胥；一个半削瓜面容，蜡颜，澄清的光，小巧的嘴，三分名士气倒占了七分学究风，那便是程二铭。两人都是胜佛诗中畏友，当下一齐拥来。胜佛喜不迭地一招呼，一搭话：“我想不到两位大诗人会一块儿来。叔宽本在吏当差，没什么奇；怎么郑□好好在广西，也会跑来呢？”郑□：“不瞒老兄说，我是为了宦海灰心，边防棘手，想在实业上下些，特地来此寻些机缘。”叔宽：“不谈这些闲话。我且问你，我寄给新刻的《沧阁阁诗集》收到没有？连一封回信都不给人，岂有此理！”胜佛很谦恭地答：“我接到你大集时，恰遇到我要上广东去，不及奉答，抱歉得很，但却已细细拜读过了。叔兄的大才，弟一不敢下批评，只觉得清淳幽远，如邃谷回溪，景光倏忽，在近代诗家里确是独创，推崇你的或说追蹑草堂，或云继绳随州，弟独不敢附和，总带着宋人的彩。”郑□：“现代的诗，除了李纯老的《白华绛趺阁》，由温、李而上溯杜陵，不愧为一代词宗。其余便是王度的《境庐》，纵然气象万千，然辞语太没范围，不免鱼龙曼衍。袁尚秋的《安舫簃》，自我作古，戛戛独造，也有求生求新的迹象。哪一个不是宋诗呢？那也是承了嘉极盛之后，不得不另辟蹊径，一唱百和，自然地成了一时风气了。”胜佛：“郑□兄承认嘉诗风之盛，弟不敢承教。弟以为嘉各学问，都是超绝千古，惟独无诗。嘉的诗人，只有黄仲则一人罢了。北江茂芳辈，固然是学人的绪余；便是袁、蒋、舒、王，哪里比得上岭南江左曝书华呢！”立人听他们谈诗不已，有些不耐烦了，：“诸位不必在这里尽着论诗了，何妨把论坛乔迁到小玉家中。他那边固然窗明几净，比我这里雅，而且还有两位三唐正统的诗王，早端坐在宝座上等你们去朝参哩！外边车都准备好，请就此走罢！”胜佛等三人齐声问：“那诗王是谁？你说明了才好走。”立人笑：“当今称得起诗王的，除了万范、叶笑庵，还有谁！”郑□哈哈大笑：“我是谁，原来是他俩，的确是诗国里的名王。一个是宝笏下藏着脂粉合，一个是冕旒中白鼻。好，我们快去袒献俘罢！要不然，尊大人就要骂我们自盲不识宝货了。”说着这话，连叔宽、胜佛也都跟着笑了。立人气愤愤立起来，一领着三人向外走，一咕噜着：“谁断得定谁是王，谁是寇！今天姑且去战一场，看看你们的成败。”说时迟，那时快，已望见大门外，排列着一辆红拖泥大安车、一辆绿拖泥的小安车。请胜佛上了大安车，郑□、叔宽坐了自己坐来的小安车。立人立刻上一辆墨绿锦缎围、镶着韦陀金一线边、嵌着十来块小玻璃格的北京人叫“十三太保”的车，驾着一匹大骡，七八个华服的俊童骑着各的，一阵喧哗中，动奋鬣，电掣雷轰般卷起十丈红，齐向袋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