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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只眼(6/10)

不是为了寻找哨位,而是哨兵早早发现他;别误会,是我呀!…

南琥珀大悟,死去还背个处分的副连长多么不寻常。只有他,敢在黑夜探查一线哨兵的临战状态,模索手下士兵的心思、神经、胆量,捕捉住他们天一亮就会消失的缺陷。而这种探查,迹近敌特,时时冒着弹击的危险。黑夜把人的警惕性扩大了三倍,每只枪一碰就响。这就是你为了熟悉自己士兵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副连长的血白流了——严禁摸哨。南琥珀偷偷地不让他的血白流,宁肯自己再流血。他匍匐接近战友的时候,感觉自己竟是在接近敌人。

他看透了人家夜里的毛病,于是,他白天看人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歪着,将人家白天黑夜对比着看,心内蠕动拳拳妙意,脸上全是自得之色。至于看到了什么,他从来不和人说。

再听到领导重复“不准摸哨”的禁令,他坚决赞同。回来对班里人笑道:“傻瓜才去摸哨哩,你们要是发现异常,就走火。”

他照样摸哨,把全班人都“摸”过一遍后,他又弄出其它手段。

比如对刺。南琥珀最少进攻,他总是守,他觉得守比攻有味道。对手蹦跳得天高地矮,一杆枪如水泼来。他左档右躲,步子如跌如拖,总有尾大不掉的拙态。对手喊“杀!”他只“嗯嗯”对手越战越勇,他缩成只猴儿,似在人家枪尖上挂着,回回只差一丝儿中刺,全无“两不怕”英雄气概。待退到绝地,再无可退处,或是他厌烦对手出招单调,要戏一戏你,才使出一招怪而软的骗刺。颇让你觉得不是他刺你,而是你胸脯主动撞到他枪头上的。你不会恨他心刁手狠,却只怨自己“不当心,不当心。”

比如偷营。南琥珀常常在班里毫无觉察时,来到他们近旁,隐蔽起来,偷听偷看,他肯定:无论自己威望多高,无论他们多么佩服自己,只有自己不在场,他们准保是另一个模样。他得摸清谁偷懒了,谁诅咒自己了,谁说怪话发牢骚了,谁搞小动作了…出来后,他从容如旧,班里人依然亲热地唤“班长”以为他刚刚回来。他把暗处所得的碎碎见闻憋住,在心中发酵。他在他们身心后面瞧出另一种“他们”他即使气得要命也一丝不露,他见他们浑然不觉的傻样儿,便感到自己是做贼。这和摸哨不同,摸哨得冒弹击的危险,反觉心里坦荡,反得条大理。偷营呢,比贼还善窃,贼窃财物,他窃人心。

要是偷见了他们的好处:替他把水灌上,把饭盖好…他会在暗处羞臊,决心再不偷营了。要是偷见了他们的毛病,他立刻想:幸亏让我看见…顿时心硬胆壮。

他对摸哨偷营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了。



南琥珀认定:让一班在自己手里不倒台,容易,自己手还在胳膊上嘛。要让一班在人们眼里不倒台,那就难了。他们觉得一班已经倒了,他们就这样短视。所以,关键得让一班在人们眼里站住,全连定会大长志气,也大长见识。大难出英雄啊,谁把一班支撑住的?南琥珀!上级敢不提拔他?他们正渴望树立个典型哩,把坏事变成好事,消除司马戍的恶劣影响,推动全局。谁当此重任?南琥珀!

此时,把人按在板凳上批啊学啊挖根说啊…没用。你快些利用一班战士心上重得要死的愧恨,放手让他们干一桩事业。万不能怕他们再出事,而小心翼翼地守着捂着谆谆教导着。你快些用鞍子狠狠一抽,让一班这怒马从悬崖上跳过去,稍一惜命倒可能落崖。这一切,都要快,要快!

大智大愚,大毁大誉,大直大曲,都在你面前摆着,就看你有无第三只眼

南琥珀认定:指导员绝无这般胆识,自己要陈明利害,推他一掌。要逼他支持。

两杯酒下肚,尚未开言,南琥珀眼圈先红了:“指导员,连里有没有重要任务?我说的重要任务,不是出大力流大汗那一类的,我是指既重、又棘手、人人想干又伯干的任务。有没有?要有,给我吧。”南琥珀把计划说出来。

指导员饮洒,将小盅轻轻一顿:“晤,怪辣的。”

“肯定有!”

“你知道团部那个集训队?”

“知道。我还在那儿受过训呐。”

“咱们连去了十人,全是骨干,明年会当班长。其它连去的也全是骨干。那里集中了全团的精华呀。”指导员言语渐快“今年结业方式有点不同,从难从严,全面考核,人人过关。在考核期间,连队要派一个班去,做为参训班,供那些明年的班长使用。喝呀,头两口辣。再喝就顺了…”

南琥珀眼观鼻,用力嚼动口中一块肉筋。他亲身经历过高度紧张的集训生活。各连骨干从入训第一天开始,处处都要比高低,一直比到结业。技术战术,就在那相互吞噬般比试中汲入各人身心。结业考核,是最后一扑。各连骨干率参训班入考,就是考他们有无指挥一个班的能力。因此,参训班成了他们手中一宝。它的军事素质、精神状态、协调能力、默契程度都必须出类拔萃。如是,当指挥员的即使太嫩、平庸、出错,它能替你补拙,能把你托起来;如不是,你指挥员本领再大,也会落得令到兵不到,穷喊,心里一盘美妙意图,被参训班毁掉。那些骨干们还都做得很,自信得很。成功了,他觉得功在自己指挥高明;失败了,他觉得参训班是一堆废物,把自己毁了。

从来没有一个参训班能载誉而归…

南琥珀痛极地道;“一班试试。”

“光我点头不行啊。还有连里干部,还有营里领导。”

“那儿头,就看指导员您哪。我只保证一班。”



南琥珀不愿意让班里人闻到酒味。一旦闻到了,他们会瞎猜“班长愁死啦,班长没招啦,班长要垮啦…”瞎猜必乱。他嚼着一口茶叶回来,看见十号透出的灯光,心内便喊了声:“偷营。”

此念一出,身子便忽地矮下来,狐影般幽然潜行。到十号近旁,他贴在窗外一团怪石上,按住面前草叶,再蹬足靠上去。他得避开从窗口射出的灯光,不是怕屋里人瞧见——里头亮外面暗,他即使落入光照里,屋里人也瞧不真,他快捷的是被身后旷野里的人发觉。最保险的是面前,最不保险的背后。他既要躲开灯光,又得靠近灯光(灯下黑哩),还得借用灯光展开自己视界。他首先闻到股尿躁气,愤怒地屏住呼吸:说了多少回了,夜间撤尿滚远点,还有人偷偷对抗。他向屋里观察,竞无一人,一急,便从窗口窜进去了。

南琥珀落地,分足站稳,这才看见屋角有一人:李海仓正在司马戍床前,抖弄被子、蚊帐。南琥珀挺窘,自己来路不对,从窗上下来的。但他看出李海仓也挺窘。

南琥珀问:“你翻他的东西干嘛?”

李海仓道:“连里来电话,说要全部上交,严肃处理。”

“正确!他的东西老放着,把人难受死了。越早消除越好,最好把床也拆掉,空出块地方来。”

李海仓手中哧溜着一条背包带:“班长,怎么严肃处理,是不是烧哇?”

“那是上头的事。”

“前些天还说是遗物呐,碰都不敢碰。现在得烧,…”

南琥珀紧盯住他,道:“是啊,挺新的被子,烧了可惜。你呀,把他的被子和你的被子掉换过来!”

李海仓脸红红地:“行么?”

“实际一点嘛。他的新,你的旧。反革命是反革命,被子是被子,可以区别对待。啊,好比那些骨头,你知道是地主阶级的还是贫下中农的?你不是全咂了肥田吗?还有蚊帐、床单,比你新的你都可以换。”

“啧啧,我把床单留给你吧?”

“算啦,我明年该交旧领新了。”

“我换啦?”

“换!”

南琥珀出门,好让李海仓自在点。他朝海滩望去,微亮的海衬出废地堡的暗影,平顶上似乎坐满了人。自从出事后,班里和外头接触少了。派公差,也是几人一块去。闲下来,就凑一堆坐着,蔫蔫的。南琥珀估计李海仓换完东西了,才重新回屋。果然,他的床铺整饰一新,司马戍铺板上只剩个结实的旧背包。他站在边上笑:“干脆替他打起来。”

南琥珀在电话机桌旁坐下,李海仓急忙坐到他对面,倾身等着。

南琥珀道:“班里就两个党员,…”

“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我俩一定要把全班带起来。”

“带起来!”

“绝对一条心。”

“一条心!”

“现在,连里给我们个重要任务,还没最后定,你暂时别说出去。”

“不说。”

南琥珀把参训班的任务大致说我带班执行任务,你留下看家。”

李海仓急道:“我是党员,关键时刻,要上!”

南琥珀想,你上?就凭你那几下战术动作,上去就完啦。

他道“你的任务更重呵,守电话,搞生产,你说我交给谁才放心。”

“对对,非我不行,丝瓜遭虫啦!…”

南琥珀卸下这个包袱,奔向海滩。近地堡,他喝道:“让让。”几步助跑,纵身登顶。先站着看了看,再背靠月亮坐下。

他习惯于把自己放在暗处,他可以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只看见他的身影凸在海空中。他倾听有无吸鼻声,没有。“指导员请我喝酒去了…”他忽然把原准备掩盖的事翻开。这个念头在他坐下时还没有,刚才却忽地冒出。他经常照“忽地冒出”的念头办事,而把事先想了好久的办法丢开。

“就请我一人。我是代表全班喝他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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