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比时间更强大的了,也没有什么生命比时间更持久的了,时间就是辽阔无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鲜花、绿树、荣誉、爱情、欢乐、痛苦…时间用它无与伦比的巨掌轻轻地抚摸所有这一切,它在允许你生存并且为你提供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风化你腐蚀你,在时间的海洋里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贵再美丽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将香消玉殒,最终它们都落下一个同样的结局,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历史。
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超脱的释然。世俗的东西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稳定,神智时而浑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同丛坤茗聊天,什么都问,爸爸好吗,妈妈好吗,你的工作情况怎么样?阿姨是不行喽,你贺伯伯在那边寂寞呢,不适应呢,老东西又在发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
说着说着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个面临死亡的人的恐慌。
丛坤茗心里于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静,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这样的心态走进死亡,应该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赖呢,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损坏了几十年塑造的形象。
如此一来,自己的那点人间凡夫俗子的琐碎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
章阿姨有时侯也问,问小茗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办。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只透明的薄手套,罩着峰峦般起伏的蜿蜒山脉,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移动。章阿姨说,你伯伯和你阿姨官当得不小了,但是没有造过孽,现在没权没势了,但是有人。还是可以讲上话的。
丛坤茗的心里便有一阵躁动,有时侯真想跟章阿姨说了,说一说这些年的努力,说一说眼下的窘境,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又被坚决地镇压下去了——她不忍。
九
一日,来了一个已见富态的首长,被几个医护人员簇拥着走进了章阿姨的病房。当时丛坤茗正在给章阿姨揉胳膊,马上便有一个护士接替上来。
进门的一瞬间,首长看见了丛坤茗,用疑问的眼光扫视了这个穿着两个兜棉衣的漂亮女兵,目光很有力度。
丛坤茗见有大首长来,就知趣地离开了病房。
返身关门的时候,她发现首长还在注视她,她知道一个普通的士兵出现在章阿姨的病房里是引人注目的,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贺先豹当时就在病房的会客室里,贺先豹告诉丛坤茗说,这就是在总部工作的某某某了。贺先豹说:“你正在里面陪老太太,出来干什么?不要老是出来,你就一直呆在老太太的身边,某某某肯定要跟你说话,你就是不说,老太太也会把你的情况跟他介绍,那样就水到渠成了,你也不会有低三下四的感觉。”
丛坤茗说:“先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章阿姨病成这样,我还能算计自己的事吗,那我不是彻底的没心没肺了?”
贺先豹大大咧咧地说:“看看,又犯傻了不是?这完全是两回事。谁也不怀疑你对老太太的一片真感情,但这并不是说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再说,这几天你本身也都是一直在老太太的身边嘛。你说你明天就要归队了,那你今天不去老太太身边值班,跑到这里偷懒啊?”
丛坤茗说“你别搞激将法,现在阿姨面前有三个护士在那里守着,我休息一会儿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