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殷旭升从医院赶回营房,是特地来为彭树奎送行的。
在医院的五个月中,同住一个科,彭树奎没有去看过他,他也没去看过彭树奎。他不敢。他不敢见到自己连里的任何人。他的心如同落进了炼狱,整日整夜地受着煎熬…
他对自己选择的人生dao路曾是那样自信。然而,龙山工程的一场灾难,把他的自信心彻底摧垮了。
他无法理解,shen陷“囹圄”的郭金泰为什么要在那zhong危急时刻tingshen而出。
他无法理解,革了职的营chang竟还会有那般强烈的召唤力。
他无法理解,在生死关tou,郭金泰为什么要把死留给自己,而把生的希望jiao给一个曾经无情地伤害过他的人…
凭着他对人生的ti验,他理解不了。
他需要冷静地反思…
在他刚刚迈人bu队行列的时候,是有着天真的理想和抱负的。他要干出一番成绩来,要出人tou地,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在以军事技术论英雄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ju备任何优势,只能眼baba地看着同年入伍的老乡彭树奎大显shen手。当“风向”转到“突出政治”一方的时候,他感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有文化,人也机灵“zuo好事”只要脑子里有“弦”眼里有活,并不难。他不辞劳苦,利用休息日去镇上拣西瓜pi喂猪,目的只是要求进步,并未把它当成什么惊人之举。当报纸登出他的事迹时,当他被邀请去zuo报告时,他还口讷脸红。然而,当荣誉、地位接踵而至之后,他震惊,他惶惑,他,心活了…
在他与彭树奎之间的地位显著拉开之后,他也有过惴惴不安的时候,但是生活终于把“秘诀”悄悄地告诉了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坦然了。
出于这样一zhong人生信条,他渐渐地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良知锁进了灵魂shenchu1一个最yin暗的角落里。
为了讨好上级,他可以拿提干zuo诱饵,去要挟彭树奎违心地揭发郭金泰。
为了搬开自己进shen路上的障碍,恨不得置郭金泰于死地。
为了个人的政绩,可以去鼓励一个重病战士去拼死卖命,用最残忍的手段来雕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
郭金泰一脚把他踢到了生路上的同时,也把他踢上了良心的审判台。
锈死的铁锁打开了。他的心却难以承受这负罪的折磨。他渴望赎罪,渴望解脱,渴望宽恕,渴望受惩罚后的轻松。他赶回来为彭树奎送行,就是为了求得这样的机会。他想到过,彭树奎会骂他,会痛骂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甚至希望彭树奎能揍他,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样,他的心或许能得到点释罪的宽wei。然而,他连这样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他来晚了。
连里包好的送行饺子已失去了意义,彭树奎和juju是悄悄离开营房的。
通信员把彭树奎留下的军装和信jiao给了他,他感到莫名其妙,匆忙抽出信来。殷指导员:
我和juju这就走了,不是回老家聊城,而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许今生我们再也碰不上面了,留下
这封信,就算向你告别吧!
你,作为我的领导也好,作为我的同志或老乡也罢,不guan怎么说,咱们总算是在一起生活战斗了整整九年。九年当中,你我之间发生过不少矛盾,这都不必去说了。
老实讲,我恨过你,而且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在,我觉得恨你也是不公正的。在最危险的关tou,你还是站在了我们战士中间,与全连共过生死。由此我想到,人,总还是有良心的呀!
我走了。你在bu队还要带兵。没别的,只希望你今后zuo人能够实在点儿。遇事多替战士想想,他们都还年轻啊。这几句话,算是一个老兵对指导员的恳求吧!
另外,半年前你曾给我家寄去四十元钱,至今还没能还你。我这里除掉路费,只剩下三十元了,还差十元
钱,就用这shen军装ding上吧。望你能多加原谅。
致
礼
战士彭树奎
信,从殷旭升的手中飘落下来,他双手jinjin捂着脸,慢慢蹲下shen子,泪水顺着指feng间liu了下来…
良久,他站起shen来,挟起那shen新军装,急忙朝龙tou崖方向追去。
他登上龙tou崖。空dangdang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
雪地上,依稀可见两串脚印,彭树奎和juju早已走了。
他没有勇气再上前走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那被雪覆盖着的十九座坟茔。
他久久地伫立